第四章

天氣越來越熱了,強烈的陽光勁射每條馬路、街角,繁茂起來的街樹在熱風中搖曳翻滾,綠得刺目,已經有人穿著短褲汗衫上街了,蟬鳴終日不絕於耳。

「三T」公司辦公室里,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熱風使每張辦公桌上都落滿灰塵,人們淌著汗把胳膊壓在桌子上相互交談。

「您說怎麼辦呀?我愛她她不愛我,可她明明該愛我因為我值得她愛她卻死活也明白不過來這個道理說什麼全不管用現在的人怎麼都這樣男的不幹活女的不讓喇。」

「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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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能派人去打那個不讓你調走的領導的兒子,那不象話,我們是體面人。我建議您還是去找領導好好談談,到他家去,耐心地、和顏悅色地談。不要拎點心匣子,那太俗氣也不一定管事,帶著鋪蓋捲去,象去自己家一樣,吃飯跟著吃,睡覺也跟著睡,象戲裡說的一樣:」在沙家浜紮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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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去交通隊一趟,警察說什麼你就聽著,別自尊心那麼強,就當你還小,你爸爸罵你一頓。替他們想想,馬路上一天天站著,除了電線杆再沒第三個這麼倒霉的,錢也不多掙,再不讓人家得詞訓訓也太不人道了。他訓夠你自然就把自行車還給你了,畢竟是維持秩序不是盜車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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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事求是地講,人民生活水平是提高了,過去您沒覺著肉貴那是過去您壓根不怎麼買肉,割二毛錢肥膘就全家餃子了。要是肉價還是前兩年那價,國家就是把全國變成大豬圈也不夠您狠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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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瞅著您媳婦就暈那就去吃些丸藥『六味地黃』『金匱腎氣』『龜齡集』之類的抵擋一陣,再不成就晚上熬粥時給你媳婦那碗里放點安眠藥讓她吃飽了就犯困看唐老鴨都睜不開眼不洗腳就上床沒心思干別的最多打打呼嚕不至於危及您下半生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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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過早上床熬得不頂了再去睡內褲要寬鬆買倆鐵球一手攥一個黎明即起跑上十公里室內不要掛電影明星畫片意念剛開始飄忽就去想河馬想劉英俊實在不由自主就當自己是老山前線一人堅守陣地守得住光榮守不住也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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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一是一,二是二——你怎麼不長得一是一,二是二?噢對不起我走神了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實在對不起您千萬別生氣。」

「我不生氣,我一點也沒生氣的意思。」王明水望著滿面倦容的於觀寬容地說,「沒關係。」

「您接著說吧。」於觀用鉛筆在紙上亂劃著圓圈,「愛情和婚姻不是一碼事,完了嗎?」

「我看我還是簡單點說吧,我夠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跟——她吹了。」

「和誰吹了?」

「當然是那個想和我結婚的姑娘。這沒什麼了不起,談一陣又吹了。」

「是沒什麼了不起,吹就吹吧。」

「你沒聽懂我的話。我是說我和她吹了可我還沒告訴她,我不想傷害她,至少不想親自傷害她。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場合怎麼做才得體,可我想你們行,你們不是專干這個的嗎?都油了。」

「交給我們辦吧,我們會給您編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詞。」

「太感謝了,你們可算救了我的駕,我會給你們用左右手各寫一封感謝信的。你們要讓她理智地接受現實,最好是快樂地,別讓她哭,我最見不得女人掉淚。」

「這個恐怕我無法打保票。」

「是呵,我也覺得這是奢望。這樣吧,哭可以願意掉淚就讓她掉幾滴,但不要讓她哭得背過去,在大街上引起圍觀,這樣影響不好。你們多陪陪她等她情緒平穩下來再撒手。你不知道她多愛我,要是聽到我不跟她好的消息那無異是晴空霹靂,搞不好會出人命的。」

「我們是按熟練工種五級工的工資標準計費,不足半天按半天收費,超過八小時要收加班費,另外誤餐補助和夜班費一律按國家現行規定,公出乘車實報實銷。」

「沒問題,我如數付錢。需要幾天你們就工作幾天,她總不會一輩子想不開。」

「順便問一句,你和她的關係發展到了什麼程度,有沒有,嗯,橫的關係?」

「我不能騙您,我不能說沒有,希望沒和您的道德觀衝突。其實這不重要不礙事很流行她不會在乎這點的她是個好姑娘只知奉獻不知索取……」

「把她的名字、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們見過她,實際上我有一次約會沒空就是拜託貴公司代勞的。她叫劉美萍,賣手絹的。」

「等等,您該不是那個什麼屁眼保養方面的專家吧?」

「我對您這種措辭很遺憾。」

***

「我怎麼總也寫不好,筆一落到紙上腦子就空了。」林蓓回頭盯著笑眯眯望著她的寶康,在街上倒退著走,「寫作有什麼竅門嗎?」

「捨得自己。」

***

「喂,於觀不在,出去了。」馬青拿起電話粗聲粗氣地喊。

「去哪兒啦?」

「你是誰?問得這麼仔細。」

「你別管我是誰,告訴我他們去哪兒啦?」

「去你媽的吧!」馬青摔下電話。

***

「我們都是為別人活著的對不?」於觀手揣在兩邊褲兜,在大街上邊走邊問比他矮半頭的劉美萍。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街上到處走動著打著陽傘的漂亮女孩子。

「是的,我們都是為別人活著。」

「別人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

「是的,都這麼說。」

「要是為了別人幸福需要我們忍受不幸,我們也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

「真這麼想?」

「真的。從小我就發誓不管讓我去做劉胡蘭還是花木蘭我都義無反顧。」

「比她們二位遜色點的呢?」

「也干!」

「現在有這麼個機會,一個人需要你,需要你給他幸福。」

「誰,他要買手絹?」

「不不,不是買手絹,我當然知道你服務態度一向是很好的,待客如親人,不是買手絹,是別的。他需要你的幫助,惟有你的幫助他才能免遭痛苦,獲得新生。」

「我有這麼有用嗎?」

「你比你想的要有用得多。你不但善良而且仁慈,總是替別人考慮得多,心中沒有自己只有別人。」

「說吧,叫我幹什麼,我什麼都肯干。上刀山,下油鍋……」

「很簡單,你什麼都不用干,只要你什麼都不幹不要再去找他就齊活兒。」

「你說的是……」劉美萍聲音顫抖了。

「沒錯,我說的就是王明水。他委託我來對你講,他不想再見你了,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

「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我沒心思開玩笑。能辦到嗎?」

劉美萍臉色蒼白,猛地轉身快步離去。於觀疾步趕上和她並排:「你最好別去他家找他。」

「……」

「你最好別去他家找他。」

「我不去他家!」劉美萍停住腳,一副尖嘴小獸的神情,「行了吧?」

「別激動,這不算什麼。」

「我沒激動,我知道這不算什麼,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我要走了我還有事,請讓開——請讓開!」

劉美萍筆直地向前走去,於觀走上旁邊一家水果店的台階,看著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進水果店。他在水果店裡瀏覽了一圈鏡子、日光燈映照下的五顏六色的水果,出來慢慢往前走。太陽很毒,迎面而來和從後面擦肩而過的少女們的陽傘邊不時杵著他。他走過一家櫥窗擺著家用電器和穿呢大衣的塑料模特兒的自選百貨商場;走過一家陳列著形形色色雜誌的郵局報刊門市部;走過一家餐館一家照相館一家鞋帽店一直走到街口在拐角一家冷飲店的玻璃窗外看見劉美萍正坐在濕漉漉的桌旁邊喝酸奶邊哭。

他走進潮濕的冷飲店,也要了一瓶酸奶,在劉美萍桌旁坐下,不喝,看著窗外川流的行人和車輛,茶色玻璃使陽光褪色,外面就象陰天。兩個穿裙子的姑娘手挽手走過,在窗前站住往裡看,說著什麼走開;一個低頭走路的男人蹭著玻璃窗走過,抬頭往裡瞟了一眼。劉美萍已不再哭,手扶吸管吮著酸奶,眼睛不看他。

「我有點卑鄙是嗎?男人都卑鄙。」

劉美萍閉了閉眼睛,仍在喝酸奶,蹺起二郎腿。

「你知道我不是出於什麼好心、同情、憐憫等等,只是在盡職責。」

「我又沒怪罪你。」劉美萍小聲說,「這裡也沒你的責任。」

「我倒是誠心誠意想使你好過點——有點痛苦是嗎?」

「怎麼會不呢?」

「別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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