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我無法一言道盡我從惡夢中醒來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我的老邱的那雙閃著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無聲的威脅,更多的是惡意的快慰,有持無恐的信心,就象一個驟然強壯起來的人望著自己從前勢均力敵的對手——這是我在剎那間從老邱眼裡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斂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變得溫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飛快地脫衣,摸黑上了床,無聲無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視著那拱起的、烏黑的、裝睡的軀體,片刻,我下意識地轉向燕生的床,發現他在我轉過去的同時才閉上眼。

清晨,路曠人稀,街道兩旁的商店都還沒摘板,我們坐著計程車去機場。李白玲出現在車前方一個街口,也在等我們,計程車去機場,李白玲的身體緊挨著我,熱烘烘的,聞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

「沒有燕生的。」我說,「只搞到兩張。

「不要緊,我到機場給他搞一張,一張比較好辦。」

到了機場,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機定為燕生買出了一張票。

她和這兒的人很熟,有說有笑。這張票和我們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順便幫我們辦了登機手續,連檢查也沒檢查。

「你和民航的人這麼熟,怎麼不說?」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還說什麼。」她冷淡地說。

我們在候機室坐著等飛機上客,要了些熱茶,沒精打采地路。上客時間到了,候機室服務員打開通往停機坪的門,旅客們陸續出了候機室向遠處停著的飛機走去。我站起來跟燕生說回頭見,又跟李白玲握手,說謝謝她這幾天的照顧。

「別煩我就行。」她笑笑問,「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還要嗎?」

「要。」我想起李白玲說過給我介紹幾個那個沿海城市的朋友。儘管我並不很需要了,可不願給她留下實用主義者的印象,掏出記事本,「讓我記下來。」

李白玲告訴我幾個人的名和地址,對我說:「你要有困難就找他們,沒困難就算了。我也幫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給你提供幾個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裡,我還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沒關係,你不用過意不去,我無所謂,只要你事辦利索就行。」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一直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臉和老邱握手:「一路順風老邱。」

「一路順風載下來你給我收屍。」

老邱使勁握了捏李白玲的手,親昵、猥褻的神態溢於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總是能很快縮短和一個男人的距離。我和老邱提起皮包進入停機坪,迎著空曠停機坪吹來的風走上飛機。上完了客,空中小姐關上機門,飛機起飛了。

這是架仿造的蘇式螺旋槳短程客機,在雲層中氣,顛簸得挺厲害。飛機到了高空,空氣稀薄,我有點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飼料,跟人家開粗魯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渾然不覺,喝夠了水又開始三番五次上廁所,把飛機上的手紙也掖在懷裡捎了回來。接著捅我不讓我睡覺,要跟我聊天。

「睡什麼睡什麼,我昨晚一宿沒睡也不困。」

「幹嗎去了一鳳宿沒睡?」我閉著眼睛隨口應答,「又上哪個垃圾堆後面搶妞兒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雖說壯點也是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梨一筐。」

「你身體很好啦,你愛人一定很幸福啦!」

「這是什麼鳥話?」

「這是個笑話,是個妓女對嫖客說的。」

老邱咂磨了一會兒,冷不丁放聲大笑起來。我睜開眼,見周圍旅客和服務員都抬頭看我們,便馬上又閉上眼,老邱自個兒樂了一陣,又捅捅我淫笑地說:「你覺得李白玲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人唄,還能怎麼樣。」

「得了吧,比你那個小『軍蜜』棒多了,真腴。」

「你沒戲。」我挺瞧不慣老邱那種好象跟誰都有戲的張狂樣。「腴了輪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頭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駁,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語。

「你別裝成這種樣了。好象你跟她已經有過什麼關係似的。」

「裝什麼,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麼時候?」我驀地心跳不止。

「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開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還得學。」

「你成你成,我閉上,縮進座位,心裡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對李白玲產生一種感官的厭惡。

飛機凌空盤旋,降落在一個四周都是水田的軍用機場。因為我在打瞌睡,下降時耳朵被壓了一下,十分難受,一邊下舷梯一邊捏著鼻子鼓足腮幫子運氣。機場沒有計程車,只有一輛舊的國產大客車運送旅客。旅客中除了軍政幹部,大都是花花綠綠,提著各種日本錄音機,電視機的港澳小市民。這些有伙及其行李兒首佔滿了大客車,使我們不得不站在狹窄的過道上。大客車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鄉村公路上,路旁太陽照耀的青蔥的田裡,糞香撲鼻,皮膚多皺摺的率大水牛三三兩兩浸泡在不深的河溝里。自行車后座綁著豬、挑著擔子、穿困籠褲戴斗笠的農民從沿途村鎮絡繹出來,彙集在公路上,形成緩慢、粗粗的黑色人流。與隨處可見有肥水四溢的簡陋廁所,蹣中山走動、苗條錢黑的豬,在塵土飛揚的穀場上玩耍的骯髒的兒童構成我對這個有著光榮革命傳統,人煙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機場離城市是那樣遠,以至我們疲憊不堪到達市內民航售票處時已是中午。換乘三輪客貨兩髟機動車穿起市區街道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就象一個世紀前拍攝的黑白影片。

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風格的旅館大樓的五層開了雙人房間,裡面傢具是刷著深色漆的笨重式樣。間與間隔斷是兩米高的板壁,全樓層淺笑低吟聽得一清二楚,認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們裝有錢財的皮包找不著安放的墳,只好提在手裡。旅館不供應膳食,我們下去到街上的飯店轉轉了一圈,無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穢,最後在一家兩層樓的飯店湊合吃了點油冰涼的煎鍋貼。這個城市的商業凋敝到這種地步,國營商店無人問津,貨架上只有罐頭餅乾。小商小販公然在整條街國營店櫥窗下擺攤賣瓷器,電器、日用百貨和妖艷女人照片。

我們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地受到賣香煙小販的堵截,他們賣的過濾嘴香煙高出市價數倍。商業區附近一個小廣場是油煙騰騰的食品市場,小吃攤不下數百,賣著各種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風味食物。其可疑程度達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鍋里煮的是誰的肉。逛了一夜,我們轉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閑人問路,他們倦裝聽了不普通話,繼續用方言聊他們的天。幸而街上解放軍士兵很多,我們才找回旅館。下午,我們按圖運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車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

民航售票處的舊房子里空空蕩蕩,因只有一條航線,兩加小飛機穿梭,票房本無什麼生意,航工作人員都穿著下佩領章的軍衣。我問一個窗口裡的工作人員第二班飛機到了沒有,她說天氣不好,飛機延誤,現在還沒從那邊起飛。

「我們上午來的時候,那邊天氣不錯。」

「天氣的事誰能說的准,翻雲覆雨。」

「你有理。」我走開對老邱說,「我們回去吧。」

「著什麼急?再等一會兒。」老邱不幹。

我們坐在一張踩滿腳印的木條凳上等,過半個小問一次,最後我實在不好意思去了,換老邱去問。天黑了房內燈泡發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那班飛機取消了,我們屆屆離。

晚餐我無論如何不想再吃那種所謂「鍋貼,」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來賣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買了些蛋糕和魚罐頭。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燈,電影院和一些公用設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無電,所有車輛停駛。可城裡比白天還熱鬧,無數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著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豐滿少女互相挽著打著紙房屋說笑;有衣著正派的中年人領著妻小悠閑的踱步;有橫衝直撞、呼嘯成群的長髮阿飛;甚至有扒著網袋的家庭婦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遙自在。幾家電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們象魚似地竄來竄去。道旁點著蠟燭的一個個小攤上,外地人蹲著,謹慎地借關燭光檢查貨物,與小販討價還價,臨街人家窗敞開。全家人圍著油燈吃飯、繡花、打牌,聽著日本收錄機里放出的地方戲。不知是唱腔奇特還是電池不足,那叭唱毫無韻律可言,飄忽不定。有這片「安定團結」的城市夜景後面,我同時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個簡陋、掛滿舊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剛一駐腳,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圍住,我感到每一個口袋都伸進去衛只手。我們被圍和那樣緊,根本無法發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開那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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