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小雨已經停了,空氣潮濕爽人,夕陽在天邊堆積的很厚的雲屋後面射出一道血紅的霞光就隱沒了。天仍然很亮,街上人很多,車也川流不息。我在攔不到空計程車,只好乘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式樣老舊,又矮又窄,引擎轟鳴,掛著大塊牙亮和風油精的廣告牌,行張緩慢。售票員令人欽佩地一手牢牢攥住各式車票和不同面額的抄票、硬幣,站在車門後用方言和普通話報站,毫無表情地催促上下車的乘客。我和張璐被周圍的不緊緊擠在一起。由於我比當地一般人要高一些,手臂活動範圍也大一些,能越過四五顆簇擁在一起的人頭,凌空撐住頂棚,保持身平衡,張璐等於夾在我的腋下,軍帽在我眼前晃動。售票員的普通話口音很重,我根本搞不清車子行駛到哪兒,聽到張璐喊,我才知道到站了,於是喊著勞駕,用力在人群中擠出去,不住地碰撞他人。潔身白好的女乘客惡毒地咒罵我,我聽不懂他們說我方言,也無意理會這種司空見慣的人際摩擦,張璐卻在我身後替我跟不吵,下了車還向車上怒目而視,我趕忙拉她開,提醒她穿著軍裝。她說她不愛穿軍裝上街,誰都敢敢負你。我說這種小市民也非國民黨兵治治他們不可。

那家酒樓位於橫貫市區的江堤和幾條商業街的交匯處。

這個三角地帶很繁華,有數十幢高聳入雲的新舊商業在廈,霓虹燈已在半空閃爍。幾百家櫛比相連的飯館、商店、娛樂場所擠滿嘈雜的人群。路邊計程車一輛挨一輛,剛走一輛,又停下幾輛。江邊遊逛著情侶、閑人和無賴,看到一個女軍官和一個穿牛仔褲的男青年並肩走起,衣著花哨、頭髮又長又髒的爛仔們就嬉皮笑臉地打趣、挑釁。我視面不見地昂首穿行,張璐則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有個家仿實在太放肆,伸腿絆了張璐一下,我停下來,對方立刻圍上來七八個。張璐連忙將我拉走,說別惹「這幫地痞流氓。」

燕生、李白玲和老邱正坐在酒樓二層一面喝榮一面說話,看到我們進來揚手招呼。坐下後我仍余怒未消,陰著臉不大說話。老邱神氣地吆三喝四,叫服務員過來點菜。老邱的打扮一看就是北方佬,服務員便有意怠慢。李白玲一抬手,服務員就立刻過來俯身侍候。我破口對燕生大罵這個城市及其市民勢利眼,沒文化,低級趣味,故意給服務員和周圍的本地食客聽到,快意地注視著他們尷尬的反應。燕生也添油加醋地講起關於本地人出乖露醜的種種笑話和無稽之談,一桌人放聲大笑,使全餐廳的不側目而視。「

「好啦好啦。」李白玲制止住我們的反南方的歇斯底里,對我說:「飛機票我給你問了,買不到,五天內的都光了。」

「這不行。」我側身給上菜的服務員讓空,對李白玲說:

「那就來不及了,想想辦法。」

「想過了,沒辦法。你問燕生,下午我打了多少電話。我是全力以赴了。」

「那他媽怎麼辦?五天後還去幹嗎?」

「非得弔死在那棵歪脖樹上?」燕生,「就是能買著便宜點的電視怎麼運出來?那鬼地方連火車都沒有。」

「飛機運」。我給吃得很秀氣的張璐布了一匙菜,「你多吃。」

「我在吃呢。這菜是純粹的北方菜嗎?」

「多少有點串味,真正的北方菜北這麼好吃。」

「人家給運嗎?那麼一大堆,你民航有關係?」

「火線『套磁』唄。這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飛機票。」

「要為你們發愁買不著飛機票,」張璐插話說,「我可以想想辦法。」

「真的?你有什麼路子?」

「你別管了,反正能給你買著就是了。」張璐笑著說,「不就是幾張飛機票嘛。」

「吃菜呼菜。」我殷勤地給張璐夾菜,得意地望著燕生和李白玲,「這下問題解決了。」

張燕生和李白玲並不象我那麼高興,只是說:「能買著當然好。可是,」李白玲問張璐。「今天都這麼晚了,買明天的票來得及嗎?人家跟我說可是都賣出去了。」

「他們一般都留機動票的。」張璐說,「吃完飯我就去售票處。」

李白玲無奈說:「應該先找你,我沒想到你還有那麼野的路子,下回我飛翔票也找你。」

「好的。」

李白玲白了張璐一眼。「

注意力始終集中在吃上的老邱酒足飯飽,點上一支煙,用力吸上一口,吐有濃郁不散的煙霧。順我:「到地兒能立刻見著現貨嗎?」

「能。」我冷談地說,「我都安排好了。不但電視,車也有。

了徐光濤說他那邊一切順利,估計明後天我們就能收到他車已買下的電視。我叫他車一買下就拍電報。「

「那太好了。」老邱滿意了,嘬著牙花子左顧右盼看餐廳女招待裹著旗袍的屁股。

我掃了眼李白玲和張燕生,他們若無其事地喝著杯里最後幾口酒,坦然看著我。

「你買三張票吧。」張燕生對張璐說,「我也去。」

「你去幹嗎?」我農科所地問。「

「玩玩唄。」張燕生嬉皮笑臉地說,「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呆著也沒勁。我還沒去過那個地方呢。」

「其實那兒也沒什麼可玩的。」我扭頭問張璐,「吃好了嗎?」

正是喝湯的張璐連連點頭,就下調羹:「吃好了。」

「那咱們走。」

「好。」

張璐站起身,我們也都站起身往外走。張璐說她還要去趟趟沒關係室。我們幾個站出酒樓門等她,我對他們說我和張璐去飛翔你們先回去。燕生笑說你別憋著害人家姑娘。我說沒那事,我們不過去買票。李白玲小聲問我晚上去不去她那兒,我說不去了,明天要上路,晚上早點睡。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到失望,從她臉上什麼也看不出。張璐從盥洗室出來,燕生開玩笑似地指著我對她說:「留點神,這人可是流氓。」

「不怕。」張璐純真一笑,跟我走了。「

我們在民航售票處利地搞到了兩張機票。張璐找的是一個同學的母親,客運室的負責人。她顯然十分信任、喜歡張璐,甚至沒要我的介紹信和工作證。這位和善的中年婦女還為我們出主意去機場搞第三張票,我對搞第三張票本不積極,她卻主動為我給機場值機室的負責人寫了張便條,上面稱我為好的「親戚」。

「這個關係實在太重要了。」回去的路上,我在計程車裡對張璐說,「以後買機票我可全找你了。」

「好吧。」張璐說,「不過我也是第一次找這個阿姨辦事。

要不是你們那麼急,我們招待所也可以訂票。「

「你不要把這個關係暴露給別人。」我叮囑張璐,「否則大家頻繁去找,就不靈了。以後只有幫我買票你再去找她,別人都甭管。」

「你想壟斷?」張璐笑著說,「其實下次你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不是已經說你是她『親戚』了?」

「那都是沖你的面子,我發覺你很有面子。」

「我有什麼面子,其實我從來不愛帶人走後門,也從來沒走過後門,幫你這是第一次。

我很少出門,出門也沒什麼事,用不著求誰。「

「別說得這麼肯定,沒準你以後就有什麼事用得著我。」

「那也可能。但我幫你並不是為了以後有事用得著你。就是你以後什麼忙也幫不上我,我也照樣會幫你忙的,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看著張璐,她可愛地微笑著。南方的春夜很溫暖,路宇的光芒被街樹濃密的樹枝蔽圍,路面斑駁,滿世界是情人,或依偎想伴,或交唇接吻,幅幅剪音,姿態迥異,大膽無忌,目不暇接。我仍然坐在原處,一動不動,依靠憑車飛引。張璐低下頭,臉忽明忽暗。

「你是黨員嗎?」

「幹嗎?」她倏地抬起臉,盯著我,「問這幹嗎?」

「不幹嗎,隨便問問,沒惡意。」

「是」。張璐忽然變和難為情,「家裡非叫我申請人。你也知道,部隊入黨多容易。讓你不舒服了?」

「沒有。」我開玩笑,「我不過是想弄清你的身份,等國軍打回來好去報告。

「真反動喲!」

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仍在營業的個件飲食攤擋。抱歉地對我們說,他還還沒吃晚飯,想去吃一眯,否則餓死了。我們忙說沒關係你去吃吧,我們盡可以等你。我和張璐也下了車,愉快地呼吸著濕潤的夜的空氣。司機等老闆娘為他炒牛肉粉時,我和張璐去逛了旁邊一間也在營業的食品店。張璐發現裡面有她愛吃的椰蓉點心,就買了一些。我晚飯本來吃得很飽,但抵禦不了香郁的甜點心的誘惑,也吃了兩塊。我和張璐坐回車裡等司機,我對張璐說:「從前我有段時間也曾拚命爭取過,想入黨。」

張璐咬著點心,抿嘴笑著說:「你就別遺撼了,你沒入進來,民族幸甚,我黨幸甚。」

「我也是無產階級。」我說。

「你饒了無產階級吧。」

司機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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