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切都是從我第一次遺精時開始時。那時才剛上中學,開始斷續續、反反覆復地做一個夢,夢見一個無臉,豐腴的女人,象跳脫衣舞一樣褪去她柔軟、沉甸甸的皮膚,露出滿身不停翕動的嘴。每當這時,我都要死一次,儘管是在夢中,也死得惟妙惟肖,象真正的死亡一樣。因而,我剛剛成年,便已飽經滄桑。

小時候,我是個嚇壞了的孩子。

長大後,我是個在恐怖和抑鬱中度日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是有來歷的,當我混在街上芸芸眾生中這種卓爾不群的感覺比獨處一室時更為強烈,我與人們之間本質上的差別是那樣的大,以至我擔心我那副平庸的面孔已遮掩不住列的非人,不得不常常低下頭來,用餘光乜斜著渾然不覺的他人。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廣場中心迎風搖曳的檳榔和油棕。

那是一個炎熱潮濕的中午,我坐在南方一座大城市的一家豪華飯店頂層的金紅色餐廳里,第一個叫李白玲的女人。她是我的朋友張燕生的女友。我昨天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今天上午才到達這個城市,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皮夾克。由於剛才在灼熱的陽光下從車站走到這裡,內衣已經汗濕得象塊浸滿酒汁菜漬的抹布,又酸又臭。可我又不能脫下夾克涼快一下,因為餐廳大量放出的冷氣又讓我一下感到陰冷。這個季節做縱貫全國的旅行,可以交替領略冬、春、夏三季的氣溫,不管穿什麼衣服都不舒服。封閉嚴密的環形巨幅玻璃窗下面,一個典型的南方城市沉浸在陽光中;一片片米色和黃色的高度一致的居民樓區緩緩穿越城市中心的土黃色江水和江上笨重的鐵橋;近處一坐佔地面積很大的著名的貿易中心;周圍矗立著白色的大酒店,劇場和寫字樓,遍布全市數不清的綠地,有著小鏡子般湖泊的公園和仗這個城市充滿活力的奔跑在磊街小的幾十萬輛各種顏色的大小汽車——再就是充斥著所有街道、廣場、房屋的幾百萬衣衫斑斕的人群。我象一隻棲息在懸崖上的飛鋪一樣無動於中地鳥瞰著人類引以自豪、賴以生存的這一切以及人類本身。

三天前,我居住的那個北方城市下著蒙蒙小雨。我踩著便道上軋軋作響的、象一條條毛絨絨蟲子般的埒褐色的楊樹穗子,走進繁華商業區毗鄰的一條不那麼熱鬧的街。

這條街有一些餐館、電影院、舊貨店和專業書店。電影院常放映首輪外國電影,舊貨店常賣大百貨商場飛翔不到的、和國產服裝迥然不同的漂亮的香港衣衫,餐館營業時間很長,供應完正餐就象咖啡館一樣供應飲料,任你買杯啤酒坐幾個小時,服務員從不轟人,因而這條街麋集著全城所有閑散的、不三不四的年輕人。

我走進常去的那家簡陋的西餐館,和混熟了的服務員開了幾句玩笑,坐到常見面的幾個朋友桌旁,請他們抽煙,蹭他們的啤酒喝,天南海北地胡扯。他們和我一樣,沒有工作,用不知哪兒來的錢泡酒飽。八十年代初,物價還算便宜,不奢侈的話,一二百塊錢能喝一個月啤酒,還可以偶爾請請客。

楊金麗穿著長統靴神氣活現地走過來,左顧右盼,象個輕佻的女納粹。我叫了她一聲,她示意我到她那邊的一張桌去,頭一擺,眼一斜。

「真他媽膩!」同桌的一個朋友說,「能叫誰背過氣去。你快過那邊去,別把她招來,受不了。」

另一朋友梗著脖子問我:「你幹嗎找這個加農炮打不到底的『喇』!」

「是她找我,你們知道我心眼好。」

我在大家的鬨笑聲中走過去,和楊金麗一起坐下。同桌有兩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兒,一邊喝汽水一邊目不轉睛地看濃妝艷抹、叼著煙十分張狂的楊金麗。

「他們說我什麼啦?」楊金麗齜牙咬著煙問,「是不是嫌我沒過去?」

「是。」我點頭說。「我不愛搭理他們,俗不可耐。」

「可是他們特仰慕你。」

「屁,都是流氓,口蜜勝利劍。」

那幫傢伙仍沖著這邊哈哈樂,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卻對楊金麗說:「你瞧,他們朝你樂呢,他們喜歡你。」

楊金麗丟過去一個媚眼,那幫傢伙笑得手裡的酒都灑了。

楊金麗羞澀地掉臉對我說:「挺可愛的一幫男孩兒啊。」

服務員送來一個雪人和兩盞水果三德,我挪過來就吃,楊金麗也高不躊躇地吃。服務員源源不斷上各色奶油點心,我們就心安理得地享用。楊金麗象豹子一樣一樣舔著嘴唇,大聲說:「其實我特苦悶,別看我好象樂呵呵的不知愁。你是不是覺得我一天到晚無憂無慮?」

「不!」

「我心裡的憂愁沒法跟人說,沒人理解我,我根本不是那種醉生夢死的人。我就愛看書,一看書就哭。」

她的聲音那麼大,我臉紅得發熱:「你要這麼多點心,我真有點心,我真有點吃不了。」

「不是你要的嗎?」

同桌那兩個規規矩短的女孩兒如夢初醒,哭喪著臉說:

「你們怎麼把我們的雪人和點心吃了——服務員!」

服務員走過來,滿不在乎地說:「我哪兒知道你們不是一事的,我就知道往桌上送,自己不主動點。」

「他們都給吃了幾口,可是我們交的錢。」

我看看楊金麗,她一副不失體面的茫然想,沒一點掏錢的意思。周圍的人都看我,我只得胸腰包給女孩們賠償損失。

「要不要再給你補一份?」服務員問。

「不要了。」女孩們怨恨地說,「怎麼吃別人東西比吃自己東西還膽大。」起身走了。

楊金麗嘆口氣,似乎還了魂,說:「其實服務員上東西時應該說一聲,我剛才吃的時候還納悶,以為你認識服務員,心照不宣呢。

我看看滿桌冰水點心,沒了喟口,吃自己的和吃別人的就是不一樣。我點起一支煙。

「給我一支。」楊金麗親切地捅捅我,我不情願地給她一支。她抽著煙,吐出濃濃煙霧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說,有真正的愛情嗎?」

「……」

「我覺得沒有。」

「我想知道你叫我出來說的那件好事是什麼,我怎麼沒他媽瞧出有什麼好事!」既然我花了錢,我也就可在不那麼氣,「我餓了,這鳥雪人不頂飯,咱們是在這兒等著開正餐還是換個地兒吃去?這好事怎麼不也得是頓飯吧!」

按楊金麗的想法,我這已經算侮辱了,她知道外國人遇到這種事什麼臉譜,我也知道,看過電影。她痛苦地望著我,把抽了兩口的煙在煙灰缸里按滅。我毫不在乎。知道她沒事。

她經的這種事多了,假裝什麼要臉呀。片刻,她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疲倦地說:「我沒想到你變成了這樣,生活啊!」她搶在我惡語相向之前,飛快地又說:「好吧,我們談下事。你真是迫不及待,貧困的生活真能把一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人變得禽魯不如——你想掙筆外快嗎?」

「當然他媽的想,不過得看是什麼勾當,你那路子的事我可干不來,除非乾坤倒轉。」

「你要老這麼講話,我就不跟你說了。」

楊金麗一下淚眼盈盈了:「你怎麼對我這樣了現在。我沒做過不對起你的事,我一把你當做好朋友,要是你不願意我做你的好朋友,也用不著這樣……」

「其實我是把你引為知己,說話才沒遮攔。」我嘆口氣說,「你看我跟大馬路上的人這麼說話嗎?壓根不!對小孩都彬彬有禮,跟他們不過這個,犯不上,沒意思,你怎麼就不明戲呢——訪正經事吧,金麗,我求求你,到底有沒有正經事?」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楊金麗擦擦淚,白我一眼。我溫柔地哄了哄她,她繼續嗲了一陣,鼻音挺重地告訴了約我出來的目的。我們共同的兩個朋友現在南方邊境倒舊汽車,聯繫的飛翔主中有中原一個小城市的商業局。現車已摘到,可這幫侉子又狡猾又膽小,遲遲不匯款去,非叫這頭去一個人到他們那裡同他們一起去南方。大概他們挨過騙,生怕雞尺蛋打套不著狼再把孩子丟了。摘車的那邊很著急,怕跑了這個冤大頭,可一時又找不著人去。便打著長途叫了有一套迷人本領的楊金麗去,往返差異旅費那個小城市商業局全包了,外帶好處費。楊金麗不屑這種狗腿子(上美國還差不多)的差事,她也不缺錢,就想到了既閑散無聊又窮困潦倒還有一張乾淨的臉的我。

「瞧,一有好事我先想到你,你呢,對我什麼態度?」

「我操蛋,凈把人家的好心生成驢肝肺。」

「那你倒是去不去?」去!「我一口答應,我想不出會什麼不去的理由。混嘛,有人管吃管住中南海我也敢去。

那天晚上是我請的客,並對楊金麗根盡阿諛奉承、諂媚殷勤之能事。她也是顧盼生姿,巧笑情兮,弄盡惑人手段。最後,我仍然把她一個人扔在街上,自個乘末班地鐵溜了。

「李白玲那狗日的怎麼還不來?」我掉頭問張燕生,「她長得什麼樣兒?」

「極硬實,胸前象扣著兩個大痰盂。」打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