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3

「後來呢?」

「到此結束!」

「沒拉小提琴嗎?」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慘叫一聲嗎?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不太過癮。」

「隨便你怎麼『覺得』,事實如此呀!怎麼樣?各位!」寒月巡視全場,神氣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兩下子!把故事編到這麼個程度,大概已經煞費苦心了吧?我還以為是男桑德拉·貝羅尼①在東方的君子國出場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誠地洗耳恭聽哪!」迷亭料想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意外,別人什麼也沒有問,便不得不自做講解了。「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起豎琴,在森林中唱起義大利情調的歌曲。這和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遺憾的是,人家震驚了月里嫦娥,老兄卻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緊要處,出現了崇高與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遺憾的嘍。」

①桑德拉·貝羅尼:英國小說家喬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卻意外地冷靜:「倒也並不怎麼遺憾。」

接著,主人嚴肅地評說道:「本來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這太洋氣啦,因此才嚇唬你哪!」

獨仙嘆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獨仙說過的一切話語,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無從分曉吧!

隔了一會兒,迷亭將話鋒一轉,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到學校去只顧磨玻璃球嗎?」

「不,前此我因歸鄉省親,暫時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經有點厭倦。老實說,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說。

寒月自己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嘛,嘿嘿……當不成也無妨嘍。」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要煩惱的吧?」

「結婚?誰?」

「你呀。」

「我和誰結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麼?不是約定了嗎?」

「約定個毬!至於把這件事到處宣揚,那是對方的自由。」

主人說:「這就太胡鬧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總有人糾纏不休地找我來問:幾時才能光榮地在《萬朝報》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標題刊載男女雙方的照片呀?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做好了長篇大作——《鴛鴦歌》。只因寒月還沒有當上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才非常擔心會不會黃金變成糞土。喂,東風君,是吧?」

東風說:「總還不到擔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著滿腹情思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迷亭說:「瞧!你到底能不能當上博士,這影響已經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勁兒,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說:「嘿嘿。多蒙掛心了,對不起。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的。」

「為什麼?」

「為什麼?我已經有個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說:「呀,這一招厲害!你是什麼工夫秘密結婚的呀?這種年月可含糊不得喲!苦沙彌兄,你已經聽見,寒月君說他已經有老婆了。」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那就成問題了。」

主人活像個預審的法官,問道:「到底是何時、何地結婚的呀?」

「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松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

迷亭說:「只送三條魚乾賀喜?夠吝嗇的!」

寒月說:「哪裡!在一大堆里只拿了這三條。」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

「沒想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

「沒什麼。嫁給別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只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

「唉,鴛鴦歌么,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

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

「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盡,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

「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姦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里。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

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箇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僱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

主人說:「不外乎熊坂長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太妙了。戲詞①不是說么:『只見一個長范,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面衚衕的那個『長范』,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慾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傢伙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當心喲!」

①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①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

①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

「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兇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

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

寒月回答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

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

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

「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鍊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

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

「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①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面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密探?」

「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別吵,別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了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①,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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