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1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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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龕前,一張棋盤擺在當央,迷亭和獨仙相對而坐。

「白玩可不幹。誰輸了要請客的。是吧?」

經迷亭提醒,獨仙依然捻著山羊鬍說:「那樣一來,難得的一次高尚遊戲,可就弄得俗了。醉心於打賭之類,多沒意思。只有將勝敗置之度外,如同『雲無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嘗到其中奧蘊!」

①雲無心以出岫:見陶潛《歸去來辭》。

「又來啦!棋逢如此仙骨,難免累殺人也,恰似《群仙列傳》中的人物呢。」

「彈天弦之素琴嘛。」

「拍無線之電報嗎?」

「閑言少敘,來吧!」

「你用白子兒?」

「用什麼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氣魄!你用白子兒,按自然順序,我就用黑子兒嘍。好,來吧,誰先走都行。」

「黑子兒先走是規矩。」

「不錯。那麼,讓著你點兒。按規矩從這兒先走。」

「按規矩,可沒有這種走法呀!」

「沒有就沒有。這是我新發明的規矩。」

咱家閱歷太淺,棋盤這玩藝兒是最近才見到的。越想越覺得這玩藝兒真怪。在一個不大的方盤上畫了些小格,亂糟糟地擺了些黑白子兒,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就輸啦、贏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著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盤頂大不過一尺見方唄!就算用前爪一搭,就會掃它個稀哩花啦。不過,常言說:「結則草廬,解則荒原。」何必淘這份氣!倒不如袖手旁觀,逍遙自在得多。開頭那三四十個子兒的擺法還不怎麼刺眼,可是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慘哪!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密密麻麻,幾乎要從棋盤上摔下去,互相喊叫著:「擠死啦!」「擠死啦!」但又不能因為太擠,就讓其它的棋子兒閃開;也沒有權利因「阻擋」而喝令前邊的棋子兒退下。個個棋子兒除了認命,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裡,別無他策。

發明棋盤的是人。假如是人類的癖好反映在棋盤上,那麼,就不妨說,棋子兒進退維谷的命運正標誌著人類的本性。假如從棋子兒的命運可以推論人類的本性,那麼,便不能不斷定:人,喜歡把海闊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領域,並在其中畫地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時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說人類硬是要自尋煩惱,也不為過吧?

自在逍遙的迷亭和神機妙算的獨仙,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偏在今天從壁櫥里拖出一個舊棋盤,開始干這種熱得透不過氣的遊戲。的確是棋逢對手。一開始,雙方都下得隨隨便便,棋盤上的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自由地交互飛舞。但是,棋盤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個棋子兒,橫豎格就要減少一個,因此,再怎麼自在逍遙,再怎麼神機妙算,也要陷於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這盤棋下得太野蠻,哪有從那兒進子兒的規矩?」

「也許出家人下棋沒有這份規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這份規矩。有什麼法子呢。」

「不過,那是死路一條喲!」

「臣死且不避,何況彘肩①乎?」

①臣死且不辭……:《史記·項羽本紀》樊噲在鴻門宴上要救沛公,項羽讓他喝酒,吃豬肩生肉……樊噲說:「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辭。」這裡信口說的顛三倒四。

「噢,來啦,好吧!『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①這樣看住你,就沒事了。」

①熏風自南來: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接道:「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見《唐詩紀事》卷四十。

「呀,看得果然十分厲害!嗬,我還以為你沒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鍾②』我這麼走,你將奈何?」

②八幡鍾:在深州富個崗八幡宮。民謠中說:「敲響吧,八幡鍾,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兒」與敲鐘的「敲」字諧音,便借題發揮。

「沒什麼奈何不奈何的。『一劍倚天寒③』,……咦?麻煩啦!下決心,隔開它吧。」

③一劍倚天寒:出自無學禪師,形容殺頭後,身如利劍刺向青天。將生死置之度外。

「啊!危險,危險!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別開玩笑,讓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對你聲明了嗎?這地方是不許進子兒的。」

「進得失禮,失禮!喂,你把這個白子兒給我拿掉!」

「那個子兒也悔?」

「順手把旁邊那個白子兒也拿掉!」

「喂,你臉皮太厚了。」

「你看見那個黑子兒啦?唉,咱倆不是有交情嘛!別說那些見外的話,快給我拿掉!這可是生死關頭。『且慢,且慢!』救命人邊喊邊出場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聽那一套!」

「不聽就不聽。把那個子兒給我拿掉!」

「你已經悔了六步棋啦。」

「你這人記性真好。以下將比過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個子兒拿掉。你真夠固執。既然坐禪,就應該超脫些嘛……」

「不過,不吃掉這個子兒,我可就輸了。」

「你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副拿輸贏不在乎的架勢嗎?」

「我是輸贏不在乎。但是不高興你贏。」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風影里斬電光』!」

「不是『春風影里』,是『電光影里』。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還以為這時候差不多都顛顛倒倒的呢,不曾想還有正正經經。那麼,無話可說,我認了。」

「生死事大,轉眼嗚呼。你認了吧!」

「阿—門—!」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處啪的投下一個子兒。

迷亭和獨仙正在佛龕前大賭輸贏,寒月與東風挨肩坐在客廳門口。在寒月與東風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黃臘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著三條魚乾,赤條條排列得整整齊齊,煞是壯觀。

這魚乾出處是寒月的懷裡,取出時還熱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條條的魚身子溫乎乎的。主人和東風卻將出神的目光傾注在魚乾上。於是,寒月隔了一會兒說:

「老實說:四天前我從故鄉回來。因為有很多事要辦,四處奔波,以至沒能來府上拜訪。」

「不必急著來嘛!」主人照例說些不招人愛聽的說。

「急著來就對啦。不早點把這些禮品獻上,不放心啊!」

「這不是木松魚乾嗎?」

「噯,我家鄉的名產。」

「名產?好像東京也有哇!」主人說著,拿起最大的一個,湊在鼻尖下聞聞。

「鼻子是聞不出魚乾是好是壞的呀!」

「個頭稍大一點,這便是成為名產的理由吧?」

「唉,你嘗嘗看。」

「嘗是總要嘗的。可這條魚怎麼沒魚頭呀?」

「因此,不早些送來放心不下呀。」

「為什麼?」

「為什麼?那是被耗子吃了。」

「這可危險。胡吃起來,會患霍亂症的呀!」

「哪兒的話,沒事!耗子只咬去那麼一點點,不會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兒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麼回事?」

「因為沒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塊兒裝進行李袋裡,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魚乾那還沒什麼,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當成了木松魚乾,也被咬了一點點呢。」

「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麼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著木松魚乾,說些沒人能懂的話。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兒,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魚乾帶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險,夜裡就摟著它睡了。」

「未免不太乾淨吧!」

「所以,吃它的時候,要洗一洗。」

「僅僅洗一洗,是不可能幹凈的。」

「那就泡在鹼水裡,咔咔搓它一通總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摟著它睡嗎?」

「小提琴太大,摟著睡是辦不到的……」

這一解釋,遠處迷亭先生也加入了這邊廂的對話,高聲說道:

「你說什麼,摟著小提琴睡覺?這可太風雅了。『春又別人間。獨抱琵琶重幾許?意闌珊。』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著提琴睡覺,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憂魂。漫漫長夜相廝守,小提琴。』怎麼樣?東風君,新體詩里可以寫這種內容嗎?」

「新體詩與俳句不同,很難那麼匆匆揮就的,但是,一旦寫得成功,就會發出觸及人們靈魂深處的妙音。」東風嚴肅地說。

「是呀,這『魂靈』①嘛,我還以為要焚燒麻桿迎接才行呢,原來作新體詩就能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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