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2

「算了吧!參加什麼保險!莫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麼倒好。是吧?嬸子!」

嬸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綳起臉來。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麼四平八穩的?待理性再發達些,你瞧吧,會感到參加保險的必要,這是自然的。下個月我一定參加生命保險。」

「是啊,那就沒說的了。不過,你有前些天給我買雨傘的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給買。」

「你是那麼不想要嗎?」

「噯,我不稀罕雨傘。」

「那就還給我好啦。剛好敦子要。就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吧?」

「啊?太過分了,不覺得太刻薄了嗎?好不容易給我買來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刻薄。」

「我是不要。不過,你太刻薄了。」

「凈說些混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這有什麼刻薄的?」

「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還是刻薄。」

「真蠢,一句話翻來覆去的。」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的嗎?」

「是因為你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我有什麼辦法。剛才還說不要雨傘嗎?」

「我是說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你。」

「怪啦!又混又犟,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邏輯學嗎?」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隨便你說吧!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冷冰冰的話的。你哪怕像一點兒傻阿竹也就好了。」

「叫我學什麼?」

「叫你學得正直和坦率些!」

「你這個蠢材,想不到這麼固執。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學費!」

雪江把話說到這裡,似乎不勝感慨,不禁一掬清淚,潸然滴於紫色裙褲。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淚水是從何種心理出發,在獃獃地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這當兒,女僕人在廚房,卻將紅赤赤的雙手伸到門內說:「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是學生。」女僕側臉瞧著雪江的淚面說。

主人到客廳去了。咱家為了採訪並研究人類,便尾隨著主人轉到檐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波瀾乍起的時機,那將毫無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聽其言、觀其行,無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緊急關頭,那些平凡的現象突然由於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誕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源源而來。一言以蔽之,足夠我們貓類日後三思的事件到處叢生。像雪江的紅淚,便是其中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不可思議的玄機莫測的心。這一點,在她和女主人談話的過程中並不怎麼突出,但是當主人歸來而扔下油壺時,便像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射了氧氣似的,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麗質便猛然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遺憾的是輕易不得發揮。不,倒是整天不停地發揮,只是不曾這麼顯著,不曾這麼惶惶然發揮得淋漓盡致。幸而咱家有一個動不動就逆撫貓發的彆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賞這出好戲!只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台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跟著表演的。幸虧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爺,咱家的短暫一生中,才能有豐富的經歷,謝天謝地!這回來的客人又是個幹什麼的?

展眼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和雪江年齡相仿,是個學生。他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好大個腦袋,頭髮剃得光光的,幾乎根根見底。臉心盤踞著個蒜頭鼻子。此人沒有別的特徵,惟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個禿子,腦袋還不見小,若是像主人那樣蓄起長發,就會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長了這樣腦袋的人,一定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立論。事實上,也許真的如此。不過,冷眼看來,他很像拿破崙,十分壯觀。衣著和一般學生一樣,看不出那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花紋布。總之是一種花紋布的夾袍,袖子很短,穿得還合身。裡邊好像既沒穿襯衫,也沒有穿背心。雖說穿空心夾袍和光著腳倒也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非常不潔之感。尤其他像個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個腳印,這是他赤足的罪過。他在第四個腳印上端坐,畏畏縮縮的。假如本來是個膽小鬼,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不必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個推平頭、禿亮亮的野蠻傢伙,竟也如此誠惶誠恐的樣子,總有點不大對勁兒。這傢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還會以此而自豪。現在他卻和一般人一樣坐著,哪怕只坐半個小時,也一定很難受的。他坐在那裡,彷彿是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誰管他自己是否吃苦頭,反正從旁看來,樣子非常滑稽。一個在教室里或操場上那麼吵吵鬧鬧的傢伙,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約束著自己?想來,既可憐,又好笑。

這樣一比一地相對而坐,不論主人怎麼頑冥不靈,對於學生來說似乎還多少有些分量的。大約主人也很是洋洋得意吧!常言說:「積上成山。」區區學生,如果大量糾集起來,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抗議運動或罷工的。這大約和人類中的膽小鬼喝下酒去就變得大膽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恃眾鬧事,看成人兒喝得爛醉以致喪失了正氣。否則,那名與其說是誠惶誠恐,莫如說悠然自得地緊貼在紙屏上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麼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該予以輕蔑,也不可能冷落得太過分。

主人遞過去一個座墊,說:「喂,請鋪上!」禿小子卻像個殭屍似的,只哼了一聲,動也不動。那個開始褪色的洋花布座墊找到了個自己的位置,並不道一聲「請坐在我身上」。它身後獃獃地坐著個喘氣的大腦袋,場面可真絕。那座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是為了供人欣賞才從商場買來的。作為座墊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它的名聲,這對於讓客的主人也要丟幾分面子的。至於禿小子,卻寧肯瞪眼瞅著座墊,使主人丟面子也在所不惜。他絕不是厭惡座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爺爺舉辦祭祀活動外,他有生以來還很少在座墊上端端落坐過。因此,他早已坐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肯鋪上座墊。主人勸他:「請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難纏的禿小子。假如真的這麼客氣,當人數眾多時,或是在學校、在住處,哪怕稍微客氣一點也好呢。用不著客氣的事他拘拘束束,該客氣的時候卻毫不謙讓。不,簡直是耍野蠻。這個禿小子!絕不是個好東西!

這當兒,他身後的紙屏嘩的一聲開了。雪江端著一碗茶畢恭畢敬地獻給禿小子。假如平時,那禿小子一定會奚落一句:「嗬,野蠻人來啦!」但是現在,連面對主人都惴惴不安,何況這位妙齡少女又採取了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派①敬茶方法,以硬裝文雅的手式遞上茶來,這使禿小子顯得十分局促不安。雪江關上門時,只聽她在門外嗤嗤地笑。可見,即使同齡,也還是女子厲害。比起禿小子,雪江的膽子大得多了。尤其她剛剛氣憤得灑下一滴熱淚,這嗤嗤一笑使她顯得更加嫵媚。

①小笠原派:室町時代的武將小笠原長秀創始的一整套武士禮法。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一時默默無語。主人忽然意識到,這簡直是活受罪,才開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真是個長長的名字。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四年級了吧?」

「不。」

「三年級?」

「不,二年級。」

「在甲班嗎?」

「乙班。」

「乙班,我是班主任那!是吧?」主人激動起來。

說真的,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見過的,決不會忘記。何況他那大頭,主人銘刻在心,時常夢裡相會。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頭和一個舊式名字聯繫起來,又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繫起來。因此,當記起敬佩得夢中相會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那一班的學生時,不由得內心裡叫好:「是呀!」然而,這個起了個古老名字的大腦袋,又是本班學生,現在究竟為什麼事闖進家來呢?這就完全無法預料了。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登門的只有古井武右衛門這麼一位堪稱帶頭人的稀客。但卻不知貴客來意,這倒叫主人忐忑不安。他不會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要求主人辭職,應該更硬氣些才是。不過,武右衛門可能是來商量他自己的私事。想來想去,還是搞不清。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只好公開問:

「你是來玩的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