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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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隔著紙屏呼喚道:「喂,已經七點啦!」

主人是醒了,還是在睡?他只背過臉去,概不答話。

有問不答,是這位先生的特性。只在必須開口的時候,才「哼」的一聲。連一聲「哼」,也不是輕易發出的。人如果懶得連答話都嫌麻煩,也許別有風趣,但是偏偏這號人沒有一個能討女人的喜歡。現在,連陪伴在身邊的妻子都似乎對他不大敬重,至於其他人,若說「可想而知」,也沒有多大出入吧!常言道:「見棄於親兄弟的人,怎能得到陌生美女的憐愛?」主人既然連妻子都不敬重他,怎麼會得到世上一般女士們的垂青?倒也沒有必要趁此機會揭露一番主人在異性中毫無魅力的老底。然而主人總是把事情想得乖謬,硬編理由說,妻子之所以不喜歡他,完全因為他年事已高。這是他糊塗的根源。咱家為了促其覺醒,不過從關心的角度出發略抒己見罷了。

既然遵命在指定的時間通知主人時間已到,而主人只當耳旁風;既然主人背過臉去,也不哼一聲,女主人便斷定錯在丈夫、而不在於妻子。她以一副「誤事我可不管」的神情,扛起笤帚和撣子向書房走去。

不多時,只聽書房裡敲打得叮噹山響。例行公事的清掃工作開始了。究竟清掃的目的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遊戲?咱家不負清掃之責,無須過問,裝作不知便是。不過,像女主人這種清掃方法,卻不能不說是毫無意義。若問為什麼說毫無意義,咱家就告訴他:因為女主人不過是為了掃除而掃除罷了。她把撣子往紙屏上一碰,將笤帚往床席上一晃,這就表明掃除完畢。對於掃除的原因和結果,她是不負絲毫責任的。因此,乾淨的地方每天都很乾凈,而那些污垢落灰的地方永遠是污垢未去,灰塵猶存。自古就有「告朔汽羊」①的故事嘛,說不定比根本不掃要好些的。但是,掃不掃除,對於主人並沒什麼益處。雖然無益,竟也天天不辭辛苦地去掃,這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處。妻子與掃除,按多年的習慣,已經形成固定的聯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結合在一起。至於掃除的實績,還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樣,還像沒有發明笤帚和撣子以前的往昔一樣,絲毫不見功效,思忖起來,這二者的關係,大概像形式邏輯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問內容如何,卻結合在一起了。

①告朔汽羊:「朔」,每月初一,餼(音戲),活牲畜,按周禮,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廟,後流於形式。見《論語·八佾篇》。

咱家和主人不同,從來都習慣於早起。此時,肚子已經餓得受不住。但是,連家人還沒有用餐,就憑敝貓的身份,畢竟是找不到早點享用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不過,我心想:蛤蜊殼裡說不定正裊裊騰起香嘖嘖的熱氣呢!於是,再也等不下去了。當明知希望渺茫、卻仍是追求渺茫的希望時,最好只把那追求描畫在心裡,平心靜氣地一動不動,這是上策。而咱家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定要試探一下是否「事與願合」才行。即使試探也肯定失敗的事,也定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家餓得受不住,便爬進廚房,先向鍋後的蛤蜊殼裡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昨晚舔凈的地方,依舊在天窗泄來的初秋陽光下悄然閃爍著奇異光輝。

女僕已經把煮好的米飯倒進飯桶,現在正在火爐上的鍋里攪拌。飯鍋周圍溢出來的米湯,已經乾巴巴的。粘住了幾條,有的活像粘上了棉紙似的。飯菜都已做好,大概可以進餐了吧!這種節骨眼上還客氣什麼,即使不能如願以償,也根本吃不了什麼虧,便下定決心,催她快吃早飯。咱家再怎麼是個吃閑飯的,一樣知道餓!咱家拿定了主意,咪咪地叫起來,叫得媚氣十足,又如怨如訴。女僕卻乾脆不理。她生來就擺臭架子,早就了解她不盡人情,但是,叫得動聽,喚起她的同情,這可是咱家的拿手好戲。這回,咱家又試探著咪喲咪喲地叫。那帶有幾分悲壯的叫聲,連自己都確信它定會使天涯遊子肝腸寸斷。

女僕卻滿不在乎,全然不睬。這女人說不定是個聾子。聾子就不可能當女僕。也許單單聽不見貓叫聲?世上有的人是色盲。儘管本人認為自己視力很好,但叫醫生說,則是個「睜眼瞎」。而這位女僕,大概是聲盲吧?聲盲也是殘廢。殘廢嘛,還那麼傲慢!夜裡不管咱家怎麼要去解手,她也不給開門。偶爾也放咱家出去,卻又不準回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惱人,更何況秋霜?在那屋檐下徹夜蹲著,等待日出,多麼凄苦啊!簡直不敢想像。前些天咱家吃了閉門羹以後,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竟然遭到野狗的襲擊,眼看要一命鳴呼。幸虧跑到一個倉房的屋頂,整夜都在發抖。這一切,都是由於女僕的不通人情而釀成的不幸。面對這麼個女人,縱然哭給她聽,也不會有任何反響。然而,「餓極拜佛腳,貧極起盜心,愛極寫情書」,這種時候,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當咱家「咪喲,咪喲!」叫第三聲時,為了引起女僕的注意,特意用了複雜的奏鳴法。咱家確信自己的聲音優美,不亞於貝多芬的交響樂。然而,這對於女僕卻絲毫也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活板,抓出一根生炭來,然後在火爐邊上卡卡地敲,斷成三截,使周圍被炭粉弄得烏黑,似乎還有一點飛進菜湯里。女僕是個不拘小節的女人,立刻從鍋後將三截炭投進火爐,始終不肯側耳傾聽我的交響樂。沒辦法,咱家便躡手躡腳地想回到客室。路過洗澡間時,只見三個女孩正在洗臉,十分熱鬧!

說是洗臉,可是兩個大的才上幼兒園,三號的更小,只能跟在姐姐身後轉,因此,不可能正規地洗臉和靈巧地化妝。最小的竟從水桶里撈出濕抹布不停地在臉上揩來揩去。用抹布揩臉,大約是不大好受的。然而要知道,地震時每當大地顫動,她便呼喊:「太有意西(思)啦!」像這樣的孩子,縱使用抹布揩臉,這點小事,又何足為奇。說不定她比八木獨仙要懂事得多。大小姐不愧是長女,擔負起姐姐的職責,哐啷一聲摔了自己的漱口盂,說:

「丫蛋!那是抹布呀!」她急忙來奪抹布。

丫蛋也是死犟死犟,不會那麼輕易聽從姐姐的話。

「煩你,嘎咕!」說著,又搶回那條抹布。

這「嘎咕」二字,究竟是一句什麼話,來自何種語源,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這位小姐發脾氣時,時而用之。

這時,抹布被姊妹二人,你拉我扯,從水分最多的中部嘀嗒嘀嗒地流出水來,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腳上。如果只淋在腳上,倒也罷了,把雙膝也淋得濕漉漉的。小妹這時還穿著花布衫。什麼是花布衫?聽來聽去才明白,大約凡是帶有花紋的布衫,都叫做花布衫,不知是誰教給她的。

「丫蛋!花布衫濕了,算了吧!嗯?」

姐姐說得很溫柔,可她這位萬事通近來竟把「花布衫」和玩骰子的「雙六點」①念混了。

①按日文,二者發音近似。

從花布衫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啰嗦幾句。這位小姐說錯話的故事太多了,經常說得叫人懵頭轉向。例如:「著火啦,直飛蘑菇丁(火星)!」「到御茶醬湯(御茶水)女子學校去上學!」把財神爺和廚房並列。有一次還說:「我可不是草繩鋪里生的。」仔細一打聽,原來是把「草繩鋪」和「小衚衕」讀串了。主人每逢聽到這些錯話都發笑,但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要把比這更嚴重的錯誤也認真地講給學生們聽呢!

丫蛋(本人並不這麼叫,而總是叫丫丫)發現花布衫濕了,哭著說:「布衫狼(涼)!」

花布衫涼,那還了得!女僕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拿起抹布給她擦。

在這場風波中比較鎮靜的是二小姐澄子。澄子將從架上滾下來的撲粉瓶蓋打開,在不停地化妝。她先用伸進瓶里的一根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立刻出現一條豎道道,於是,鼻子的輪廓有些清晰了。接著又用抹過鼻子的手指往臉上抹了一下。無獨有偶,那裡又白花花的一塊。打扮剛完,女僕進來,擦完丫蛋的花布衫,又順手給澄子揩了臉蛋。澄子顯得怏怏不快。

咱家從旁看了這番情景,便從客室來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沒有。然而,到處不見主人的頭顱在哪兒,但見一隻高腳背的八寸半大腳從被角露了出來。他大概是討厭一露頭就會被叫起床來,因此才將頭縮進去,簡直像個小烏龜。這當兒,已將書房打掃完畢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撣子走來,同前次一樣,在門口喊道:「還沒起來?」

她站了一會兒,注視著那個不露人頭的被窩。但是仍無反響。妻子兩步跨進門來,通的一聲將笤帚一撮,再一次催促道:「還不起來?喂!」

這時,主人已經醒了。正因為醒了,為了防禦妻子的襲擊,才把腦袋整個鑽進被窩裡的。他大概以為只要不露出頭來,就會躲過了。正懷著這僥倖心理躲著,妻子卻決不肯饒。第一次,妻子是在門口呼喊。他心想:至少相距六尺遠,沒什麼了不起。當妻子嗵的一聲撮笤帚時,距離已經近在三尺左右,他嚇了一跳。尤其是第二次問他「還不起來嗎?喂!」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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