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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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潛入金田公館。

「照例」二字,毋需贅言,無非表明已經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干過一次,還想再干;干過兩次,就想干第三次;這種好奇心不只是人類獨有,必須認定,即使貓,也是帶著這一心理特權而降臨於世的。我們也和人類一樣,反覆干過三次以上的事情,就冠之以慣用的詞兒,肯定這種行為是生活與進化所必須。假如有人懷疑我為什麼這麼不住腳地往金田家跑,那麼,咱家要反問一句:為什麼人們從口裡吸進煙霧,又從鼻腔里噴出?人類既然毫不羞恥、肆無忌憚地吞吐這種既非充饑、也不補血的玩藝兒,就請別那麼厲聲責怪咱家出入於金田家。金田家便是咱家的一支香煙!

「潛入」這個詞有語病,聽起來好像小偷、姦夫似的難聽,咱家去金田公館,雖然沒有受到邀請,但也絕不是為了偷點鏗魚乾,或者跟那隻鼻眼抽瘋似地聚在臉心的母哈巴狗幽會。怎麼?當偵探?天大的笑話!若問咱家世界上干哪一行的最下賤?咱家說:莫過於偵探和放印子錢的了!不錯,為了寒月,咱家萌起了違犯貓規的俠義之心,曾一度偷偷去偵查金田家的情報。但只這麼一次,其後絕未再干那種有辱於貓族良心的卑鄙勾當。也許有人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麼用「潛入」這一不實之詞?說起來,還怪有風趣的哩!

原來,按咱家的看法,太空為覆萬象而升騰,大地為載萬物而凝結。不論什麼樣的犟眼子,也不會否定這一事實的。且說,為了開天闢地,人類究竟花費了多大力氣?豈不點滴之功也不曾有過嗎?並非親手創造,卻又將其據為己有,這是沒有道理的吧!據為己有,倒也無妨,又有什麼理由禁止外人出入?他們自做聰明,在這茫茫大地上,竟然築起圍牆,樹起木樁,畫地為界,據為某某所有。這宛如以繩斷天,呈請備案說:這一段是我的天,那一段是他的天。假如可以將土地切成小塊按畝論價地拍賣,那麼,我們呼吸的空氣,也就可以切成一尺見方的小塊面進行拍賣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割據蒼天,那麼,上地私有,豈不也是不合理的嗎?正因為咱家具有如此觀點、奉行如此信條,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心嚮往之的地方,管它東西南北,無不大搖大擺,從從容容地前去走走。如金田者流,何必客氣!然而可悲的是,貓族的實力畢竟抵不過人類。既然生存在這個塵世上,甚至還有這樣的格言:「強權即是公理。」那麼,貓言貓語,再怎麼有理,也是吃不開的。硬要吃得開,就會像車夫家的大黑,怕是要冷不防挨魚販子的一頓扁擔。真理在咱家手裡,而權力卻握在別人的手心。這時,只有兩條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從;或背著權貴的耳目,我行我素。若問咱家么,當然,要選擇後者。然而,由於不得不防挨扁擔,也就不得不「潛」而「入」之。因此,咱家潛入金田公館。

隨著潛入次數的增多,咱家儘管沒有當密探的意思,但是,金田府上的全貌卻不期而然地映入咱家不屑一顧的眼帘,刻在咱家不願記憶的腦海,這就莫可奈何了。諸如鼻子夫人,每當洗臉時,總是專心致志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則貪婪地吃安倍川湯圓;還有金田老闆——此人和太太不同,是個塌鼻子。不單是鼻子,整個臉都是扁的,令人疑心:是否小時候打架,被孩子王掐住脖子狠狠地往牆上撞,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標誌著那次戰果。

那是一張平坦的臉,自然極其安穩,毫無險象。但是總覺得缺少點變化;不論怎樣暴怒,依然一副平滑的臉。就是這位金田老闆,他吃金槍魚的生魚片時,總是啪啪的拍打自己的禿頭。他不僅臉是扁的,而且個子也矮。不管什麼場合,總戴一頂高帽,穿一雙高齒木屐。車夫覺得滑稽,將此情此景說給了寄食門下的學生,學生讚賞地說:「不錯,你的觀察力很敏銳……」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近來咱家從廚房旁穿過院子,在假山後向前方瞭望。如果發現房門緊閉,靜悄無聲,便慢慢地爬將進去;如果人聲嘈雜,或有被客廳里的人發現的危險,便繞到水池東畔,從茅房一旁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檐廊。咱家沒幹過壞事,用不著要躲躲閃閃或是怕人,但是,如果在那裡撞上所謂人這種莽撞的傢伙,可就只好認倒霉了。假如世上的人都是大盜熊坂長范者流①,那麼,不論是怎樣德高望重的君子,也會採取我這種態度的。金田老闆乃一堂堂實業家,不必擔心他會像熊坂長范那樣,掄起五尺三寸的大刀。但是據我所知,他有個毛病:拿人不當人。既然拿人不當人,自然拿貓不當貓。由此可見,身為貓者,不論怎麼德高望重,在這個公館裡也絕不可掉以輕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輕心」這一點,咱家很感興趣。所以如此頻繁地出入於金田家,說不定純粹是為了想冒這份風險哩!這一點,請容咱家三思,待將貓的思維細緻剖析後,再向列位一誇海口。

①熊坂長范:傳說為平安末期的江洋大盜。

不知今天情況如何。咱家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前額貼地,朝前瞭望,只見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廳,迎著三月陽春,窗門大開。室內金田夫婦正和一位客人談得起勁兒。偏偏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著池塘,沖著咱家的額頭橫眉怒目。咱家被鼻子盯住,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金田先生正轉過臉去面對著客人。那張扁臉被遮住一半,看也看不見;以致鼻子的下落不明。不過,只因花白鬍須在咱家看得見的方位蓬亂叢生,不費勁兒,就可以得出結論:鬍鬚的上端應該有兩個窟窿才對。我不免聊做遐思異想: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麼一張平滑的臉,料想那春風也太清閑了吧!

三人之中,頂數來客的面相最平庸。只因平庸,也就沒有什麼值得介紹的。提起平庸,倒也不是壞事;但如過於平庸,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①,何其慘然之至!註定要有這麼一副無聊尊容而降臨於明治盛世的那位來客,究竟是何許人也?如不照例鑽進檐廊的地板下領教一下他們的談話,是不會清楚的。

①《論語·先進篇》中說:「子曰,由子升堂矣,未入於室也。」意為子路的學問雖高,但還不到家。這裡套用其句而反其意。

「……因此,內人曾特意到那個傢伙的家裡去了解過情況……」金田老闆依然語氣粗野。雖然粗野,卻不兇惡,言談也和他的面孔同樣地龐大而又平庸。

「是的,他教過水島先生……是的,好主意……是的。」

那個滿嘴「是的」的人,便是來賓。

「不過,還沒弄出個頭緒。」

「噢,問苦沙彌呀,難怪弄不出頭緒。從前他和我住在一個公寓,他就是那麼個蒸不熟煮不爛的傢伙,您受委屈了吧?」客人瞧著鼻子夫人說。

「還問委屈不委屈,唉,我長這麼大還沒在別人家受過這麼大的冷落呢!」鼻子夫人照例呼哧哧地大喘粗氣。

「說過不三不四的話吧?他早就是一副頑固的性情。只看他當教員,十年如一日地專講英語入門課本,也就可見一斑!」客人隨聲附和,話語十分得體。

「是呀,簡直不像話!內人一問他什麼,他就橫扒拉豎擋地窮對付……」

「這太豈有此理了!本來嘛,人一有點學問,往往產生傲氣;再加上貧窮,就有了狂氣……唉,世上刁棍可多著呢!他們不想想自己不幹活,硬是對財主們破口大罵,彷彿別人的財產是從他們手裡奪了去似的,多新鮮哪。哈哈哈……」客人顯得非常開心。

「唉,簡直是荒謬絕倫!所以如此,全怪他沒見過世面,太任性。為了稍微教訓一下,覺得應該給他點苦頭吃,所以,輕輕治了他一下……」

「言之有理。他們大概知道厲害了吧?這也完全是為了他們好嘛!」客人不等領教是怎麼治的,先就表示了擁護。

「不過,鈴木兄!他是個多麼頑固的傢伙啊!聽說他到學校,竟然不理福地和津木。你以為他是謹小慎微默不作聲嗎?不,據說最近他竟拎著手杖,追趕毫無過錯的舍下學生。三十多歲的人不要臉,唉,這不是干出那種蠢事來了嗎?簡直是不往正道上走。有點瘋啦!」

「咦?怎麼又胡鬧起來了呢……」連這位精明的來賓都給搞糊塗了。

「咳!僅僅因為舍下的學生從他面前走過時說點什麼。於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著腳板追了出來。即使偷偷叨咕幾句,可他不是個孩子嗎?你是個滿臉鬍鬚的大人,還是個教師哪!」

「對呀!還是個教師哪!」客人說罷,金田老闆又重複了一句。

既然是個教師,不論受到多大的侮辱,也應該像個木雕似地乖乖忍受,這便是三人不約而同的一致觀點。

「而且那個名叫迷亭的,是個非常狂妄的傢伙。他沒有正經,胡吹亂嗙。我還第一次碰上這麼個怪物哪!」

「啊,迷亭?看來,他依然在吹大牛呀?夫人也是在苦沙彌家見他的嗎?叫他纏住可吃不消。他也是從前和我一同起伙的夥伴。他總愛捉弄人,我常和他干架。」

「像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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