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2

「除夕之夜,山狸舉辦遊園會,翩翩起舞,歌唱道:『來吧!除夕之夜不會有人上山喲!嘿唷嗬,嘭嚓澎!』」

「這還像話嗎?豈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為不悅。

「這位仙女,您喜歡嗎?」迷亭又抽出一張。但見畫的是一名仙女穿著霓裳羽衣,奏著琵琶。

「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點兒。」鼻子夫人說。

「哪裡,很正常嘛。不談鼻子,還是把上面的題字念一下吧!」

畫面上有這麼幾句:

從前某地有位天文學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觀天象。這時,天空閃現一位美麗仙女,奏起舉世罕聞的優美音樂。天文學家竟忘記了寒風刺骨,聽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體落了一層白霜。一位專愛扯謊的老頭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什麼玩藝兒!一點意思都沒有。就這樣,還想當理學博士?夠格嗎?還不如讀一段《文藝俱樂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頓搶白。

迷亭又揀出三張明信片,半開玩笑地說:

「這幾張如何?」

有一張是鉛印,印了一隻帆船,照例在畫下胡亂寫道:

昨夜泊於船上的二八佳人,說她沒有一個親人,哭得像孤島上的小鳥,像驚夢的小鳥。說她的爹娘乘船時葬身於浪下。

「好,是個動人的故事。難道不是很值得吟詠嗎?」

「值得吟詠?」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夠上講究了。再看這一張怎麼樣?」

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免了吧!拜讀這幾張足夠了。已經了解清楚,此人並不那麼胡鬧。」她獨自下了結論。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結束了對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審查,便大膽要求說:

「今天太打擾了。關於我來過這件事,希望二位對寒月先生保密。行嗎?」

可見她的方針是:對於寒月,要一切都查個水落石出。而有關自己,卻絲毫也不許對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帶搭不理地應了一聲:「嗯。」

「容後致謝吧!」鼻子夫人加重語氣,邊說邊站起身來。

二人送客後落坐,迷亭說:「她是個什麼東西!」主人也說:「是個什麼東西!」雙方几乎同時發問。忽聽女主人在內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迷亭高聲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調』的活標本來過嘍。俗到那種程度,還很吃得開哪。好吧,不必客氣,盡情地笑吧!」

「最不順眼的是那張臉。」主人滿腹牢騷,惡狠狠地說。迷亭立刻接起話茬補充道:

「鼻子盤踞中央,神氣十足!」

「而且是帶彎的。」

「有點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絕!」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張臉,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迷亭總是怪話連篇。這時,女主人從內室走來。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說:

「壞話說得太多,車夫老婆還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認識一下自己。」

「不過,私下貶斥別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興有那麼一隻鼻子的。何況人家是個女人。你們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麼刻薄的!那種人算不上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不簡單。我倆不是被她好一頓捉弄嗎?」

「究竟她把教師看成了什麼?」

「看成和後屋的車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只有當博士。一般來說,沒能當上博士,這就怪你自己不爭氣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邊說邊回頭瞧瞧女主人。

「還博士呢,他畢竟當不上的喲!」連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別看我這樣,說不定眼下就能當上博士哩,可別小瞧!爾等之輩未必知道,古時候有個人叫埃斯庫羅斯①,九十四歲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傑作問世、震驚天下時,幾乎是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③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嘛……」

①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代表作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相傳寫了一百三十部悲劇和笑劇。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臘抒情詩人。

「真糊塗!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嗎?」妻子已經把主人的壽命斷定了。

「放肆!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原來就怪你讓我穿這身縐縐巴巴的黑布長袍和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裳,才被那種女人耍笑了一通呢。從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樣衣服,給我拿出來!」

「『給我拿出來』?哪裡有那麼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從她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開脫了自己的罪責。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還有一位伯父?頭一回聽說。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個伯父嗎?」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個老頑固,因為他也從十九世紀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凈逗樂子。他在哪兒住?」

「住在靜岡。他的生活可不尋常。頭頂挽了個髮髻,令人肅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嗎?他卻誇海口:『我老漢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訴他天太冷。再多睡一會兒吧,他卻說:『人,睡上四個小時就足夠,睡四小時以上,那是浪費!』於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說:『我之所以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由於長年鍛煉的結果。』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來才進入了隨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人,當然睡不著,談不上什麼鍛煉不鍛煉。可他本人卻以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練的結果。另外,他外出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把鐵扇。」

「拿它幹什麼?」主人問。迷亭卻臉朝著女主人說:

「誰知道他要幹什麼,可就是要拿。也許他是當做文明杖用吧。不過,不久前還鬧出了笑話。」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點吃驚,寫信問他,他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說:速速寄來,要趕得上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的祝捷大會。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麼一段:給我買一頂尺寸合適的帽子,西裝也要估計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計尺寸去做,這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麼辦啦?」

「沒辦法,就估量著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鬧啦。那麼,來得及嗎?」

「啊,好歹總算平安無事。後來看家鄉的報紙有消息說:當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可見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把鐵扇啊。」

「嗯,等他歸西天時,那把鐵扇一定給他放進棺材裡。」

「儘管是估計,可是帽子和衣服還都穿得合體,總算好嘛!」

「您大錯而特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一切順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個小包,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品哪。打開一看,原來是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說:『煩請特製之禮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鋪,予以縮小。改制用款,將如數匯去』。」

「真夠迂腐的了。」主人發現天下竟還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顯得十分愜意。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沒辦法,只好歸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說:「就是那一頂?」

「那位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哪裡!他是漢學家。自幼在孔廟裡潛心於朱子學什麼學的,即使在燈光下,也還畢恭畢敬地頭頂一個髮髻呢。真沒辦法。」說著,他胡亂地來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剛才好像對那個女人提起過牧山男爵呀!」主人說。

「您是說過的呀。我在茶室里也聽見了。」只有這一點,妻子贊同主人。

「是嗎?哈哈哈……」難怪迷亭先生大笑起來,「那是扯謊。若是有個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麼也弄個局長噹噹嘍。」他說得倒很坦率。

「我就覺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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