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2

主人憤憤地說:「既對孔雀菜譜史如此洞曉,又何勞那般奔忙?」

總之,像近日這樣宴飲頻繁,即使健壯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麼?如同仁兄?別把我當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據史家之說,羅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儘是酒池肉林之饌,恐怕任何健胃壯士,亦將消化機能失調,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為使奢侈與衛生兩全,他們大力鑽研,認為有必要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必須保持腸胃之常態。於是,悟出一條秘訣……

「啊!」主人頓時意興盎然。

他們飯後必入浴。然後用一種方法嘔盡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掃胃袋。胃袋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就再進餐,飽嘗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盡量嘔之。如是,雖貪享美味,卻無損於胃。愚以為堪稱一舉兩得。

「是的,肯定一舉兩得。」主人已經心嚮往之了。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通發達,宴飲劇增,這自不必說。值此帝國多事之秋、征俄二載之際,愚自信吾等勝利國民必效羅馬人,究其入浴嘔吐之術,爾今恰逢其時矣。否則,竊以為雖有幸身為大國之民,不久的將來亦必如同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這個傢伙,真氣人!」

邇來國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現失傳已久之秘方,如用之於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於未然之功,聊報平素恣意享樂之恩也……

「妙極了!」主人在搖頭晃腦。

據此,邇來雖涉獵吉本、蒙森①、史密斯諸家之作,卻未見所需之端倪,不勝遺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則決不罷休,堅信嘔吐妙方,復興在即。一旦發現,必及時報知,敬請釋念。另,前此所述橡麵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發現事成之後完成,如此,不僅對愚弟有利,對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將大有裨益。匆勿草箋,不盡欲言。

①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國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一九○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邊笑邊說:「只因他寫得似乎嚴肅,這才正經地讀完。新正大月,開這份玩笑!這傢伙真是個浪蕩公子!」

其後四五日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日漸凋零,而綠萼白梅卻在瓶中陸續開放。咱家覺得整天地賞花度日怪悶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兩次,遺憾得很,都沒有見到她。起初,還以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卧在床。咱家躲在洗手缽①旁蜘蛛抱蛋②的葉蔭下,偷聽師傅和女僕在紙屏後對話如下:

①洗手缽:缽中置水,備做洗手用。

②蜘蛛抱蛋:植物名。

「小花吃東西了嗎?」

「不吃。從早晨到現在滴水未進。現在讓她躺在火爐旁暖暖身子哪!」

這哪裡是貓,簡直拿她當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雖然不無爐意,但是,想到心愛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飯,這可不行,身體一定會搞垮的。」

「是呀,就連我們,一天不吃飯,第二天就干不動活呢。」

聽女僕答話的口氣,彷彿比起她來,貓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就是比女僕更高貴呢。

「帶她去就醫了嗎?」

「是呀。那位醫生可太絕啦!我抱著小花到了診所,他問:『是受了風寒吧?』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醫生卻笑眯眯地說:『貓病,我也看不懂。別理它,就會好的。』這豈不太狠心了嗎?我生氣說:『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裡,便匆匆地回來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這詞兒畢竟不是貓族中聽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是說不出來的。高雅得很,令人欽佩。

「說得多麼悲悲切切呀!」

「聽說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啦。一受風,也要咳嗽的……」

難怪是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的女僕,真會拍馬屁。

「而且近來又流行起什麼肺病了。」

「可不,聽說近來鬧什麼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鮮病越來越多哪。這個時令,可半點也大意不得喲!」

「除了從前幕府時期有過的,當今就沒有好玩藝兒,所以你也要當心點。」

「可不是么!」女僕十分感動。

「說是受了風寒,可她不大出門呀!」

「哪裡,告訴你吧,近來它有了壞朋友啦!」

女僕就像談起國家機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那隻臟里臟氣的公貓呀!」

「所謂教師,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亂叫的那一位嗎?」

「對,就是他。一洗臉就喊叫,活像大鵝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鵝快被勒死?」這可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衛生間刷牙時,牙刷往喉嚨里一捅,就由著性發出怪腔怪調。不高興時他哇哇地大聲叫,高興時勁頭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都蹩口氣聲勢浩大地號叫。據他老婆說,沒遷到這來以前並沒有這個毛病。有一天他忽然號叫起來,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間斷過。真是個糟糕的習慣,幹麼要堅持不懈地干這種勾當呢?我等貓輩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倒也罷了。還說什麼「臟里臟氣」,嘴也太損了。

咱家豎起耳朵,且聽下文。

「那麼號叫,真不知念的是什麼咒。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納履僕人,都懂得怎樣做才算得體。在我們這個住宅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可不是么。」女僕稀里糊塗地贊同,稀里糊塗地唯唯稱是。

「貓有了那麼個主人,難怪是一隻野貓。下次再來,揍它幾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沒錯,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給小花報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萬萬去不得!可不能輕易接近。於是,咱家終於沒能拜會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書房裡握管沉思。假如將在二弦琴師傅家聽到的話據實以告,他一定要惱火的。俗語說:「耳不聞,心不煩。」那就壓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裝神聖大詩人。

這時,聲稱「刻下繁忙,礙難趨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而至。

「寫新體詩嗎?有何佳作,拿來我看!」

「噢,我認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譯過來哪。」主人莊重地說。

「文章?誰的文章?」

「不知是誰的呀!」

「無名氏,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喲!究竟刊在哪兒?」

主人不慌不忙地說:「《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

「就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里呀!」

「開玩笑!你是打算在緊要關頭報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著小胡十分穩重地說:「我可和你那種胡吹亂嗙不是一回事。」

「有這麼個故事:從前有人見山陽①先生,問道:『先生,近來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寫的討債單說:『近來妙文,當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觀還很準確呢。哪一篇?念一下,我來評評。」迷亭說的彷彿他就是審美專家似的。

①山陽:即賴山陽,江戶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讀大燈國師①遺訓的腔調開始念道:

①大燈國師: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臨濟宗大德寺創始人。

「巨人,引力……」

「什麼?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夠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說,有個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點勉強。好在這是標題,就先讓你一步吧!接下來快點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聽起來蠻有趣的。」

「亂打岔可不行喲!」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讀了下去。

凱特從窗口向外眺望,小兒在投球玩耍。兒等將球拋向高空。那球愈飛愈高,少頃落了下來。兒等又將球拋了上去。一連三次,每投必落。凱特問:「為什麼墜落?為什麼不永遠上升?」「因有巨人居於地下,」母親回答說,「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強大,將萬物引向自己身邊,也將房屋引向地面,否則,房子就會騰空,小兒也會飛了起來。看見過落葉吧?那也是由於巨人『引力』在召喚。你們的書本掉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命令書本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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