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張大民爬上了牆頭,在上邊呆立了半個小時。牆外是一棵石榴樹,沒有石榴,長著密密麻麻的樹葉。牆皮上爬滿了牽牛花,開著俗氣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開到樹上去了。石榴樹外面是過道,鄰居們走進走出,紛紛昂起下巴,看著牆頭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幹什麼。張大民抱著胳膊,眯縫著睡眼,不屈不撓地盯著前方偏下的某個地方,一副做夢做不醒要永遠做下去的樣子。往他胳膊上縫兩個翅膀,這小子呼扇幾下,說不定就迷迷瞪瞪飛起來了,說不定就像大螞蚱一樣飛到無邊的美麗的原野里去了!總之,他要不想往外飛,戳在牆頭上擺那個臭架勢幹什麼用呢?

半個鐘頭之後,張大民爬下了牆頭,找了一把鐵杴,開始拆他們家的院牆。他把院門整著卸下來,發現牆體很松,拿肩膀頭一頂,半堵牆轟隆一聲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煙塵籠罩了石榴樹,就像有人在天上瞄準兒,很湊巧地往那兒丟了一顆大炸彈。張大民真的飛起來了。他不是螞炸。他是一架轟炸機。不知道從哪兒載了那麼多仇恨,轟轟隆隆,咚咚鏘鏘,只幾下就把他們家的院牆炸平了。家裡人很默契。沒有誰阻攔他,也沒有誰幫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種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對門兒鄰居家的大兒子跳出來了。

"你丫幹嗎呢你?"

"我拆牆呢。亮子,你有事兒嗎?"

"你丫拆牆幹嗎?"

"憋得慌,透透氣。"

"有你丫這麼拆的么?"

"拆慢了,怕你跑出來幫忙。快點兒拆,等你跑出來幫忙,已經拆完了,想幫忙也幫不上了。沒別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煩你。屁大的事兒,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幹了,不麻煩你了,你快點兒回家歇著去吧。"

"誰跟你丫貧呢?"

"你不歇著,幫我撿磚頭得了。"

"你丫到底想幹嘛?"

"不好意思,想蓋間小房兒。"

"想砍樹是不是?你前腳砍我後腳就告辦事處去,罰個千八百的,罰死你丫的!大民,我說話算話,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怕你。"

"怕我就別砍樹。"

"我不砍樹。"

"怕我就別往我們家這邊蓋!"

"怕你我也得蓋。離你們家還遠著呢。我不砍樹。我真的不砍樹。我把石榴樹蓋在房子里,讓它從房頂中間穿過去。我整個早晨都在想這件事。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壞處,對你也沒有壞處。你快點兒告到辦事處去,就說這個愛樹的絕著兒是你琢磨的,他們一感動說不定能獎你個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覺得咱們倆完全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要替這棵石榴樹請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幹嗎?"

"我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別急,咱先抽支煙吧。"

張大民遞出一支煙,被打飛了。他追過去彎腰拾起來,吹了吹土,自己點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說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還麻煩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軋鋼廠做翻砂工,是個塔一樣的人。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頭驢和一頭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張大民略微有些擔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嗎?把我牙打掉了怎麼辦?把我鼻子打歪了怎麼辦?他一邊抽煙一邊得出了結論,受不了也得受著,打成什麼樣兒是什麼樣兒,為了雙人床為了安寧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煙屁股扔在對方腳邊,抬眼看了看蔚藍色的天空,就像抓緊時間抒發最後一下的烈士一樣。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嗎?我站在這兒,我讓你抽,你隨便抽,我要哼哼一聲兒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樣兒,咱倆現在就說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轉過身兒去蓋房,你可別吱聲兒。你要吱一聲兒你都不是人養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磚頭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終於暴跳起來了,真的撿了半塊磚頭。張大民心頭一驚。他用磚頭拍我腦袋怎麼辦?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麼辦?翻砂工的眼神兒稍稍往旁邊躲了一下。張大民倍受鼓舞,腦袋又烈士一樣昂起來了。

"你花!我把腦袋擱這兒,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蓋房。樹南邊2米多,我佔1米,還剩1米多,長兩條腿兒的長倆軲轆的都能過去,你有什麼不樂意的?這棵石榴樹是我爸種的,我把它蓋在屋裡,是對我爸的紀念,你憑什麼說三道四?"

"廢話!我媽胖,你丫裝不知道!"

"你媽胖跟我有什麼關係?"

"廢話!我媽胖,我媽過不去!"

"1米多,你媽過不去?汽油桶都能過去,你媽過不去?你媽腰圍4尺4,是腰圍!展開了量攤平了量,4尺4當然過不去,一圍不就過去了嗎?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過不去?兩個你媽都過去了!當然,其中一個得側看身子……亮子,你認為我分析的有道理嗎?"

翻砂工站在廢墟上渾身哆嗦。

"我媽腰圍多少?"

"4尺4,衚衕口兒裁縫說的。"

"你丫再說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說一遍?"

"4尺8?"

"我他媽……"

啪!

不輕不重,猶猶豫豫,卻發出了很乖巧的一聲——啪!張大民腦袋嗡,跟有回聲一樣。他記得躲了一下,可能沒躲好,躲到磚頭上去了。粘糊糊的東西淹住了一隻眼,他用另一隻眼哀怨地看來看去,看見了許多胳膊和許多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給拍了。他怎麼真的把我給拍了,像拍一個生西瓜一樣?張大民聽見了亮子的胖母親在罵人,沒罵別人,是罵自己的兒子不是東西不是人揍的,罵得很純樸,聽不出有抬桑罵槐的味道。血還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給拍破了,我要死了!聽見有人想去派出所,張大民拚命掙扎,睜大了那隻獨眼,像扭亮了一個電燈泡,照照這邊,照照那邊。

"誰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幹嗎?誰去派出所我跟誰急!誰報案我跟誰玩兒命……"

許多隻手把他抬起來了。這些手要把這個英雄人物抬到醫院的急診科裡面去了。張大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和李雲芳的幾聲抽泣。他從那些手上抬起頭來,把那隻血淋淋的眼睛和那隻乾淨的眼睛一塊兒轉過去,鬼使神差地搖著一條胳膊,就像革命者要遠走它鄉了。

"沒關係!媽,你把磚頭挑出來,摞在樹旁邊兒。雲芳,把你們家那袋水泥也搬過來,上小山子他家借兩個瓦刀……等我回來!我沒事。你們抓緊時間準備吧。"

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自己走回來了。他腦袋特別大,有籃球那麼大,纏滿了紗布,只露著前面一些有眼兒的地方,別的地方都包著,連脖子都包著了。其實只破了一個小口子。醫生不給縫,他偏要縫,醫生就不縫。不光不給縫,還不給包,打算用紗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醫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醫生一著急,就把他的腦袋惡狠狠地徹底地包起來了。他要再不走,醫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塊兒包上了。張大民很高興,進了大雜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隨時都準備暈倒的樣子。

"沒事!就縫了18針,小意思。別扶我!摔了沒事,摔破了再縫18針,過癮!我再借他倆膽兒,拿大油錘夯我,縫上108針,那才真叫過癮呢!你問他敢嗎?我是誰呀!我姓張,我叫張大民,姥姥!"

他一頭撞進亮子家的屋門,示威似地舉著大白腦袋,把亮子肥碩無比的母親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媽,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來嗎?"

"不回來了,住集體宿舍了。"

"喲,我這兒還缺個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來?"

"算了,別嚇著他。"

"今兒這事兒……"

"大媽,我們鬧著玩兒呢您看不出來?"

"大民子,你說我褲腰4尺8,不是寒磣我嗎!記住嘍,我的褲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後別胡咧咧。"

"太好了,來三個您也過去了!"

張大民的宮殿就這樣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強強塞進去,放不下床屜,讓石榴樹擋住了。張大民抽了半盒煙,想出了個好辦法。他把床屜豎著鋸開,在兩邊各挖了一個半圓,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樹就從雙人床中間長長地伸出來了。為了適應這種獨特性,李雲芳對褥子、床單等床上用品進行了適度的改造。她還往石榴樹上糊了一層白紙、讓樹榦與牆皮保持近似的顏色。屋裡剩了窄窄的一條兒,什麼也放不下,就擱了一盆綠蘿,頓時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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