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見他寫的是——《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這兩本黑書的反動實質就在於,攻擊的矛頭是直指黨和毛主席的……

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竟沒有買《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這兩本「黑書」。

全校究竟有多少同學和老師讀過?鬼才知道!

全國當時又有多少人讀過?千分之一的人?萬分之一的人?還是十萬分之一的人?

但工人階級在批,貧下中農在批,解放軍戰士在批,大、中、小學生和教師在批,文藝工作者在批,機關幹部在批,家庭婦女在批,孩子在批,老頭老太婆在批,文盲也在批。全國人人轟轟烈烈地批將起來。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之間免不了互相道出幾句真心話。

「我看明後天可能也上不了課。」韓松山略顯憂鬱地說:「耽誤了這麼多課程,將來誰對咱們的畢業和升學考試負責任啊?」他是我們班的數理化尖子,平常總是雄心勃勃地說:「我考不上一中、三中、六中,就跳松花江!」他要考的全是哈爾濱的重點高中。以他的聰明和成績,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是口出狂言。在哈爾濱市的學生中,當年流行著這樣一句話:「考上一三六,直闖清華北大哈工大。」老師們也公認,清華北大哈工大的校門是向他敞開著的。

我的好友王文琪以批判的口吻說:「你的意思是這場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來臨使你受損失啦?是黨和國家的生死存亡重要,還是你考高中重要?」他本是開玩笑,但因他是團支部副書記,將來肯定是畢業簽定小組的成員,韓松山便認真起來,罵了他一句:「滾你媽的!」還臉紅脖子粗地要跟他動手。搞得他十分〔九監〕〔九介〕。

趙運河透露:「據說,今年的高中和大學錄取,要實行政治表現第一,分數第二的原則。政治表現的主要一條,當然要看在這場運動中的表現啦!表現不積極的,分數再高也後邊『稍息』去!」他的父母都在教育局工作,大家猜測他的話可能是很有來頭的,誰也不多問,可誰都分明牢記心間了。

韓松山立刻同王文琪和好如初,摟著王文琪的肩膀,親密無間地說:「別生氣啊,剛才我是跟你鬧著玩呢!」

街道和馬路兩旁的工廠、商店、機關、學校、居民委員會,都有人在貼「聲討書」、「決心書」、「誓言」以及「致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表忠信」之類。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高度稱讚和評價的大字報最初就是以諸如此類的種種內容產生的。所有的企業,所有的單位,所有的中國人,都唯恐自己在這場稱作「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階級鬥爭中被認為表現消極,漠不關心。人民隨時準備聲討黨中央毛主席揪出的又一夥「黑幫」,口誅之筆伐之。因為人民絕對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是根本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的。也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基於這種「絕對相信」,可以推測,如果人民從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鄧拓、吳晗、廖沫沙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的消息,定會敲鑼打鼓,湧上街頭,歡呼階級鬥爭的偉大勝利!人民是那麼習慣於將黨中央和毛主席緊緊連在一起,視為同一個永恆的信仰,極少有人冷靜地關注到,這一場「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是由首先發表在《解放軍報》而不是黨中央的機關報《人民日報》上的兩篇文章推動起來的。人民更不可能預想到,幾個月之後,毛主席將黨中央劃分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個司令部,讓黨政軍各級領導者們和每一個中國人明確表態,是站在無產階級司令部還是站在資產階級司令部一邊?

第十五章

天很黑。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冷。在我的記憶中,北京那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幸虧有那件大衣啊!否則,穿著濕衣服濕褲子的我,有可能在黎明前被凍死。

喧囂了一天的北京,只有晝夜交替之際的這黑暗的時刻,才是寧靜的。那是很正常的寧靜。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寧靜。因為走出衚衕口後,我發現馬路兩旁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

我們排著對,在那位營長的率領下,走向平安里,由平安里插向東四。那條馬路兩旁,也是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一支支對伍,紅衛兵的對伍,在解放軍的率領下,從各條街道走出,與我們匯在一起。我們的對伍越來越壯大。漸漸地,形成了一支前無頭後無尾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往前經過的一些路口,就戒嚴了。不是將要接受檢閱的紅衛兵,怕是別想通過的。隔不久,那位營長命令我們分組報一次數,前後左右看看,有沒有陌生的面孔——防止階級敵人混入我們的對伍。據我們組的組長——那名小戰士說,他和他們的營長帶領紅衛兵幾次接受過毛主席的檢閱了,從未發過什麼問題,受到了「中央文革」的表揚。

我們都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我們跟隨大軍拐進了東四附近的一條小衚衕。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是一條小衚衕,而是一條長街。大軍擁塞滿了這條長街,就象隱蔽著似的。大軍停止了前進。小戰士告訴我們,要在這裡等待到天亮。

於是就盼著天亮。心裡越盼,天似乎亮得越遲。天終於亮了,那也不過才早晨六點來鍾。小戰士又告訴我們,十點才開始檢閱。他勸我們耐下心來。還要等四個多小時,需要多大的耐心啊!在我的記憶中,那之前,我的耐心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那之後,我的耐心也再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

在需要極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東西。腸胃飽了。濕衣服被身體烘乾了。太陽出來了。人人都覺得暖和些了,便有興緻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幾名解放軍都很善於鼓動情緒。領唱,揮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將人人的情緒都鼓動得火炭般熱!歌聲此起彼伏。一曲高過一曲。一陣比一陣唱得來勁兒,唱得亢奮。

街道兩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兒,開不了門。一戶戶的窗口貼著一張張性別不同年齡不同的臉,沒夠地往外瞧我們。有人渴了,向他們討水。他們就打開窗子,捧出一杯杯熱水,茶水。討吃的,他們也極慷慨地給予。道謝,他們都說不用謝,招待外地紅衛兵,是首都居民的本分。當年紅衛兵中有手錶的可不多。幾名解放軍戰士也沒手錶。那位營長倒是戴著塊手錶。可大家都不願向他問時間,怕他輕蔑我們的耐心。便不隔多時,敲窗子問一次屋裡的首都居民。他們不厭其煩,有問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則主動地打開窗子,一次次向我們報時間:

「八點半了!」

「九點!」

「九點二十五!」

「九點四十五!」

「十點啦!」

於是滿街一片歡呼聲:

「十點啦!十點啦!」

「我們最幸福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啊!」

歡呼過後,隊伍還不見動。滿街的紅衛兵騷亂起來。

解放軍努力安撫,說是剛剛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體不適,檢閱我們的時間有所推遲。

彷彿一盆涼水潑向眾人頭上,滿街紅衛兵的情緒頓時低落。都唯孔毛主席因身體不適,登不上天安們城樓,這一天檢閱不成我們。

等呵等呵,至中午十一點半,擁擠在那條長街里的我們的「雜牌軍」,在正規軍的帶領下終於又開始走動。

東四大街(也可能是東單大街)被紅衛兵的對伍水瀉不通地佔領了。三十人一橫排,浩浩蕩蕩,不見頭,不見尾,跑一陣停一陣地前進。

能聽到《東方紅》雄壯的樂曲聲了。

天公作美。夜間雖然寒冷,白天竟晴空萬里,紅日當頭。

轉上通向天安門的馬路,隊伍由三十人一橫排而六十人一橫排了。各路大軍總匯合,歡呼「萬歲」的聲浪從前方黑鴉鴉的人頭上滾將過來: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如遠聞海潮。

歡呼聲彷彿在招喚我們,蓋住了解放軍統一步伐的口令。對伍亂了。沒有對形了。變成一股人流,一陣陣勢不可欄地向前洶湧,一陣陣衝到了銅牆鐵壁似的,以更洶湧的反力卷盪回來!

終於,我望見天安門了!

終於,我接近天安門了!

天安門城樓空空蕩蕩。毛主席呢?毛主席為什麼不在天安門城樓上啊!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一個多小時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息。

看見了毛主席的,還再想看見。沒看見毛主席的,不甘心沒看見。天安門前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紅衛兵!真是成千上萬啊!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我們要見毛主席!」

「我們要見毛主席!」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狂熱場面!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匯成的人海,在天安門廣場擰出海底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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