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心慌意亂地跑向傳達室,守傳達室的老頭兒很倔,說傳達室的電話不外借。經他拱手作揖左哀求右哀求,老頭兒才算髮了一點兒慈悲,限定他只許用五分鐘。還好,電話通得很順,並且幾乎是立刻就有人接了。當然接電話的並非妻子,而是妻子的一位同事。人家告訴他妻子剛清完庫,一身臟,洗澡去了

「她……她……她可把我兒子的前途斷送了!……」

他喊出這麼一句,一時握著話筒呆如木雞。

老頭兒從他手中奪下話筒,啪的放下,指著手錶冷冷地說:「都七分鐘了!」

他一手握成拳,往自己另一隻手的手心狠狠一擂,口中同時發出「嗨」的一聲、雙膝一軟,蹲了下去。

那老頭兒也不睬他,塵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還在小樹林里走過來走過去的那母女倆的身影,喃喃地自語著:「這年頭喲,中國人都怎麼了呢?大人孩子怎麼都得怪病了似的呢?……」

兒子跟到了傳達室。他打電話那會兒,兒子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兒子往起扯他,一邊說:「爸,爸,咱們不考了,咱們回家吧!我不想當明星了,一輩子也不想了……」

他聽齣兒子的話拖著哭腔。

由於沒報考表,也由於兒子無論如何不肯考了,那一天他們等於白去,只做了旁觀者。父子倆並沒馬上回家,當爸的估計當媽的會送報考表來,父子倆索興等著她一道回家,果不其然,她坐一輛「面的」趕來了。一奔入大廳,見空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父子倆並身呆坐在角落的一張長椅上,她立刻就明白了結果,撲過去摟住兒子哭了。邊哭邊說:「兒子,兒子,媽對不起你!是媽使你的機會落空了……」

兒子懂事兒地勸媽:「媽,別哭,別哭,你們別再替我瞎操心了,我向你們保證,我長大以後一定爭取有出息還不行么?」

兒子說完,也哭了,哭得傷心極了……

兒子初中升得很不順利。按兒子一向的成績,升入一所區一級的重點中學應該是不成什麼問題的。兒子考前的心理狀態也較好,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沉著與自信。然而考試結果卻大令兒子自己和他們夫妻倆失望與沮喪。倒也不是考得太差,僅比區重點中學的錄取分數線低半分。半分之差,使兒子進不了區重點中學了。兒子班裡另外一些學生的家長,那些日子紛紛登門,捕風捉影地散布學校在判卷中的種種不正之風,慫恿他們兩口子去查卷。當然,意思是讓他們兩口子做「尖兵」,而自己做「後盾」。若「尖兵」首戰告捷,「後盾」便繼而擴大與自己兒女利益緊密相關的戰果。他們說——就憑你們家兒子一向良好的成績,居然差半分豈非咄咄怪事么?

妻子受了慫恿的影響,主張去查分。

他這位當丈夫的心裡沒底——萬一查不出問題那將多麼的被動呢?因此問兒子要不要去查分?

兒子為難地想了半天,慚愧地說:「爸,媽,也許我真的沒考好,求你們還是別去查吧!不管分到一所什麼樣的中學,我都認了。」

兒子一歲歲地長大,也越來越顯出對他這位父親那種得過且過秉性的無奈的繼承。他也從兒子身上越來越看出了自己遇事心虛怯懦不爭的影子。這一點常使他暗自發愁,又不便對兒子進行批評。先天基因不良,就算是「錯誤」,那也是自己的「錯誤」啊!

兒子又透露,老師暗中保證——將會向除了區重點本區最好的一所中學推薦他。

校方既然這麼抬舉著兒子,關懷著兒子,還去查什麼分呢?倘受了別人的慫恿而去做對學校進行質疑的「尖兵」,不是等於被人利用么?

於是三口人空前一致地統一了態度,安安心心地在家等發榜。但兒子去學校看榜那一天,是哭著回來的,兒子被分在了本區最差的一所中學。似乎作為安慰,兒子還帶了一份「三好生」證書。

「那,你們老師對她的保證怎麼解釋?」

「老師說……說……」

「別吞吞吐吐的!快講!」

「老師說,她為我儘力了……關係生太多,自費生也太多……她很遺憾……」

他從兒子手中一把奪過「三好生」證書,越看越來氣,連撕帶揉,扔在地上……

第二天他讓兒子找出以前的兩份「三好生」證書,而自己戴上一隻手套。兒子猜到了他戴上一隻手套要去幹什麼,小聲說:「爸,你用不著去外邊翻垃圾。這學年的『三好主』證書我粘起來了……」

他幾乎一夜未合眼。他想必須幫兒子一次,否則他覺得自己太愧作父親了。他記得曾聽兒子講過。連續三年是「三好」學生的,是有資格被保送的。瞧著那一份揉皺了撕碎了又被粘起來了的「三好主」證書,他心中一時替兒子感到極大的不平。

「兒子,這三份證書是連續三學年的么?」

「是,……從四年級到六年級……」

「嗯。幸虧你把六年級這份粘起來了!」

他不禁摸了兒子的頭一下。

「爸,我不是說過么?別為我瞎操心了!我在最差的中學今後也會努力學習的!已經發榜了,這些證書除了當成紀念,沒另外的意義了……」

聽了兒子的話,他心裡一陣難受,眼眶有點兒濕。

他又摸了兒子的頭一下,盡量以一種淡淡的口吻說:「爸爸要怎麼樣去做你別管,爸爸不去做會一輩子內心不安。」

那一天他在電話里請了假,隨即便蹬自行車開始了全市範圍的父親推薦兒子大行動。遭到的白眼、冷淡、譏嘲不必細述。然而他不灰心,不怕碰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發誓不將全市較好的中學都找到不罷休。三天後,到底被他感動了一位校長。人家一開始對他也很冷淡,初考錄取的日子裡,正是各中學校長最有機會端架子板面孔的時期,所謂不端白不端不板白不板。要想人家臉色好,除非交錢。可他又沒錢。

那位校長看了他兒子的三份「三好生」證書,奇怪地問:「這一份是怎麼回事?」

他臉一紅,急中生智,撒謊說是貓撕的。

人家細看了看,說怎麼不像貓撕的,像人撕的呢?

他說家裡養了兩隻貓,兩隻貓爭著撕,所以就撕成了那樣。

那校長家裡也養貓,而且是個愛貓如子的人。聽他說家裡養了兩隻貓,視他為養貓的專家,虛心向他請教,如果貓愛撓毀東西,怎樣才能避免損失?

他獻計說最好為貓做四隻爪套戴上。

找到了共同話題,二人談得十分融洽。

最後校長說:「你兒子我們收了,明天交三萬元錢來吧!」

他一聽,傻眼了,訥訥說自己交不起。

「二萬呢?」

「那也交不起。」

校長一拍桌子:「我信你,不為難你,可你也別使我太為難。乾脆,一萬。」

他滿臉愁苦大搖其頭,低聲說:「真的校長,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媽……早開半薪了……我雖然交不起錢,但是我可以……」

校長說:「你別繞彎子,可以怎麼?痛快點兒!」

「可以送您四隻貓爪套!」

「……」

「用綢布做的,漂亮極了。鬆緊的!」

輪到校長注視著他大搖其頭了。

「校長!……」

他幾乎要哭。

校長立刻向他推過一隻手掌制止:「你別哭。你這麼大個男人了千萬別在我這兒哭起來!你讓我想想。」

校長想了幾分鐘,終於又開口說:「我不要你那綢布做的、漂亮極了的貓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沒養過貓,你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也根本不是貓撕的,兩隻貓爭著撕也撕不成那樣兒。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這一問,他的眼淚可就流下來了。

校長說:「我也不問你為什麼撕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了。能想得到,連續三年的三好生,僅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區最差的中學,你兒子心裡肯定比你更憋屈!沖你兒子一向是好學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趨前一步,將校長的手從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握著,激動而又感動,嘴唇哆嗦,說不出話。

「別這樣別這樣,用不著這樣。」校長抽出自己的手,臉又嚴肅地板了起來,鄭重地說,「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許對任何人宣傳我們破例沒收費,否則,都來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點頭不止地保證著:「校長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咸酸苦辣麻,滋味兒種種,滋味兒難分。四十六歲,可以說是前半生了。如果僅能活到七十歲,甚至可以說是活了大半輩子了。他認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歲。近年他常有種預感,似乎某類斬壽的疾病,壓潛伏在自己以後的某一個日子裡,不定哪天便會一躍而起,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地撲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經不住那一撲的,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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