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沃克分明也是懷著一種不佳的心情告辭的。

我沒料到父親在門外偷聽到了我與沃克的那番談話。沃克走後,父親進屋來,指著我狠狠地大聲訓斥:「你小子別燒包!你他媽的從北大荒到了上海去念大學,又從上海分配到北京,每個月六十多元的工資拿著,連獎金算上起碼七十元,比我當四級泥水工時的工資少不了幾元,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你還對這不滿那不滿,你還慫恿一個外國人去罵共產黨的幹部!我要是共產黨,我要有權,也坐地打你一個現行反革命!再把你發配到北大荒去勞改一輩子!看你還燒包不燒包!……」

對於父親的怒斥,我只有低頭默默而已。

父親還說:「我告訴你,以後你寫文章,只許說共產黨好,不許說共產黨不好,一句不好都不許說!一篇文章一百多元的稿費,再好的黨也不肯花錢雇你罵它的!」

我依舊默然而已。

有這樣一位老父親,我常感到在家中的言論頗不自由。別說我腦後並無「反骨」,即便生著塊所謂「反骨」,有老父親天天對我「警鐘長鳴」,「反骨」也會漸漸變成軟骨的。何況我對我們的黨,沒來由懷什麼刻骨仇恨?不過是希望它更偉大更純潔更光明更正確罷了。

但為了向父親表示,我銘記了他的話,我就將兒子從地板上抱起,親了一下,說:「爸爸是絕不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今天的共產黨已經不是過去的共產黨了!爺爺的擔心是不必要的。」

兒子卻從我懷中掙向妻,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抱,摸咂咂!……」

下一個星期六,沃克又來時,果然給兒子帶來一個玩具,是一隻黃色的,毛絨絨的,會叫的小狗。說是在「友誼商店」買的。

妻問:「那裡有電冰箱么?」

沃克回答:「有啊。有雙開門的日立牌電冰箱,你們要買?」我瞪了妻一眼,妻立刻回答:「不,我們已經托別人買了。」沃克說:「要是買不到,我給你們買。」

我說:「能買得到。」

兒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板箱,把裡面的玩具一樣樣擺在地板上:飛機、火車、大炮、坦克、小狗、小貓……等等,擺了一長溜。

兒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小盤大的毛主席像章,還挺新的。

沃克用一串鑰匙從兒子手中哄過主席像章,一邊欣賞一邊說:「只聽說中國『文革』中有這麼大的毛主席像章,今天頭一次見了!」欣賞一會兒,拿著問兒子:「知道這是誰么?」兩歲半的兒子回答:「大胖子!」從沃克手中奪過像章,就在地板上滾著玩。

我非常生氣,從地上撿起像章,舉手就欲打兒子。妻趕快將兒子抱走,說:「你打孩子幹什麼?他出生的時候,毛主席已經逝世五年了,他不知道毛主席是什麼人就成過錯了?」

我舉起的手,緩緩地放下了。

我暗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這就是歷史。歷史有它自己的法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將來兒子長大了,當然會知道毛澤東是一位什麼樣的歷史人物的。但是會不會崇拜毛主席,那就很難說了。也許他會崇拜一位足球名將、電影明星、哲學家、藝術家、作家、歌星、音樂家,或者一位時裝模特,或者一位改革者,或者一位非常非常有錢的什麼什麼人……

讓他自己去選擇吧!

他那一代的精神和思想,應比我們這一代獲得更大的自由。

而精神和思想,它所代表的全部人類社會的文明,其實只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自由。

沒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謂社會文明,不過是寫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的詞句,在擦桌子的時候便被抹布一塊兒擦掉了。

兒子受到我那一句喝罵,又見我欲打他,嚇哭了,哭得十分之委屈。妻便將他抱往鄰居家去。

沃克見我沉思,問:「你想什麼呢?」

我說:「我在想崇拜這個問題。」

沃克又問:「你至今仍崇拜毛主席?」

我沉思良久,說:「崇拜是人類的童年心理,我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

於是我們的話題很自然地談到了毛主席的功過方面。我說:「我依然認為毛主席是中國歷史上從古至今十分偉大的人物。也是世界歷史上十分偉大的人物。」

「可你剛才還說你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沃克表示不解。

我一時不知如何才能向他解釋清楚。

我又陷入了沉思,在沉思之中回顧我們這一代人的心理歷程和思想歷程。

我耳畔彷彿有千百萬童聲在齊唱著這樣一首歌: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

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唱著這首歌長大的。紅領巾是我們的驕傲。少先隊隊禮表達著我們對美好事物的崇高敬意。少先隊隊鼓使我們的童心激動無比。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幼年、童年乃至青少年時期不知巧克力為何物。五十個人的玩具加在一起也沒有兒子的玩具多。一件新衣服會使我們歡欣雀躍。新衣服是爸爸或者媽媽買的,可我們都普遍地認為最應該感激的是毛主席和共產黨。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衣服。我們的父輩虔誠地在我們的頭腦中打上這種「胎記」。全社會唯恐我們忘卻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且生存下去的意義只有一個——知恩圖報。後來我們長大了。我們就開始唱另外一首歌: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心,要為真理而鬥爭,

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

不怕千難萬險,不怕山高海深,高舉革命的大旗,

激浪滾滾永向前,永向前!……我們唱著這首歌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我們這一代大多數人的胃,消化過野菜、草籽、樹葉。而「人造肉」、豆餅、糠皮在我們看來是好東西。可我們唱那首「青年進行曲」時聲音嘹亮,並不氣短。

我們這一代人當時的悲劇在於我們追求一種「革命思想」的熱情,超過我們追求文化知識的熱情,而任何「革命思想」如果沒有文化知識作為奠基石,與宗教教義相差無幾。我們不懂得這一點,社會也不懂得這一點。我們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是在「革命思想」的灰錳氧中浸泡過的。而我們所受到的一切「革命思想」教育的全部內涵,其實只用兩句詞兒就足以概括——熱愛吧!感激吧!在中學政治課堂上,我們的頭腦中漸漸形成了這樣一條結論——領袖即黨。

於是,我們的熱愛之情,感激之情,集於一人一身。明白而又明確。

於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這一代的熱愛、敬仰、崇拜、服從便達到了「無限」的「光輝頂點」。這是整整一代人的狂熱,整整一代人的迷亂。而整整一代青年的迷亂與狂熱,對於社會來說,是颶風,是火,是大潮,是一瀉千里的狂瀾,是衝決一切的力量!當這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們累了。當我們感到累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嚴峻的思考。當我們思考的時候,我們才開始真正長大成人。當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才感到失落。當我們失落了,我們才感到憤怒。當我們憤怒了,我們才感到失望。當我們感到失望了,我們才覺醒。當我們覺醒了,我們才認為有權譴責!

試問,有誰比這一代人精神上所造成的失落更空洞?有誰比這一代人所感到的失望更巨大?有誰比這一代人的譴責更激烈?

然而今天,當中國的歷史又翻到嶄新一頁的時候,我與我的同齡人談到毛主席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說過這樣的話:「毛主席·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歷史的評價是那麼公正地體現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我們不再是歷史的奴僕。我們拿歷史來作我們的眼睛。我們用我們的思想來作中國這一段歷史的終結。它將不僅僅是用文字寫在種種歷史的或政治的教科書上,它是用我們昨天的和明天的社會行為寫在我們的心理歷程和思想歷程上。

我對沃克講到這樣一件事:不久前我到河南某市某工廠去體驗生活,見一車床前豎立一木牌,上寫「光榮車」三個紅字。我以為操作這台車床的青年工人是勞模,一問卻不是。原來某某中央領導同志到這個工廠來視察過,同這個工人握過手,說過幾句話。

因問:「誰讓豎這塊牌子?」

答曰:「廠黨委決定的。」

又問:「不影響視線么?」

答曰:「當然影響。」

再問:「出了事故怎麼辦?」

那青年工人默然。

問:「你並不喜歡在自己車床前豎這塊牌子吧?」說:「叫我如何回答你呢?」

我對他講,他應該向領導闡明利害,建議領導去掉這塊牌子。

他說:「這樣的建議怎麼能向領導去提呢?」

我說:「那我替你去向領導提。」

他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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