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第二次打來電話,說:「既然你似乎有很多意見,那一天你未開口,我想當面聽你談談。」

我說:「我的意見,和我們副主任那天談的意見是一致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想同你談談。」我說:「我不到你家去談了,路遠,要談你就到北影來談吧!」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明天就去。」

我說:「請上午來。」因下午廠內放「觀摩影片」,屬於藝術學習,我不願錯過機會。

他說:「上午不行。我上午有事。」

我說:「那你就改天來。下星期內哪一天都可以,上下午也請便。」

他說:「除了明天下午,我再哪一天也沒有時間。」

我火了,答:「哪一天都行,就是明天下午不行!」我啪地掛上了電話,罵一句:「你他媽的!」

真夠矯情的!第二天下午,我便去看電影。原以為只放一部影片,卻放了兩部。

五天後,政治部主任拿著厚厚一封挂號信,找到我的辦公室,說:「小梁,有人寫信告你。」

我吃一驚,暗想我沒作什麼違法犯科的事呀?也沒搞過什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誰告我什麼呢?因問:「張冠李戴了吧?」

政治部主任說:「沒錯,告的就是你梁曉聲,你看看這封信。」

我接過信一看,是那位非同一般的青年改編者寫來的,曆數我的罪狀。不算洋洋萬言的一封信,起碼也有八九千字。

我真有些「怒髮衝冠」了,就要將那封信撕個粉碎。政治部主任手疾眼快,奪過信去,說:「別發火,講講,怎麼回事?」

我強按怒火,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述說一遍。正述說時,當時的一位廠黨委負責人也找到了編輯部,由主任陪著,將編輯們召集一起,詢問近期處理稿件中,誰可有什麼瀆職行為?

眾編輯回答:絕無。

這位廠黨委負責人說:肯定有。

原來,他剛參加過一個會。一位負責同志在會上點了北影,說:「你們北影要熱情對待業餘作者嘛,不要將業餘作者拒之門外嘛,不要像『四人幫』時期一樣,搞得像個獨立王國,針插不入,水潑不進嘛!」

眾編輯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只有我心中明白。

因為在告我的那封信中寫道:「我一無靠山,二無『後門』(噫!與辛欣語同出一轍),全憑一片關心中國電影事業的熱忱,寫了這個電影劇本,竟受到種種刁難,被拒於北影大門之外。你們對一位業餘作者是什麼態度?!你們這種冷漠無情的態度,又如何能使中國的電影事業得以繁榮?!……」他的話同那位負責同志的話何其相似乃爾?

「拒之門外」——確屬事實。

他下午來時,門衛沒放他進廠。告訴他下午編導部門正進行藝術觀摩研討,請他改日再來。

故他信中還寫到:「我在凄風苦雨中徘徊於北影門外近一小時才離去。回家後感冒了,發燒三十九度。我的父親和母親,不得不放棄·非·常·重·要·的·革·命·工·作,精心照料我……」是否真實,不得而知。

我對大家說:「負責同志對北影的批評,並非『莫須有』,肯定是因我而發的。」

政治部主任也說:「肯定是。」

於是當即,我、政治部主任、編輯部主任和副主任,那位廠黨委領導,一齊走到二樓小會議室,研究如何妥善對待來自上面的尖銳批評。

廠長同志很重視這件事,也參加研究。

那位廠黨委領導說:「我看就讓小梁寫份檢討,由廠黨委轉給上級。」

我不禁拍案而起,吼道:「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檢討!我沒什麼可檢討的,要檢討你們自己檢討!」

編輯部主任說:「讓小梁檢討,莫如讓我檢討。」副主任問:「檢討什麼?我作為編輯部副主任,親自到一個並不成熟的劇本的改編者家中,認認真真地談過意見,還要我們怎麼樣?」

政治部主任說:「我認為有的同志因為這件事而對北影作的批評,是言過其實的。」

廠長最後說:「不必檢討,誰也不必檢討。要是這也值得檢討的話,莫如我檢討了!因為我是廠長嘛!」轉臉看著我,又說,「小梁,我要求你給領導同志寫封信解釋一下,你不覺得過分吧?解釋,而不是檢討。」

我說:「這可以。」

回到辦公室,鋪開信紙,就欲寫。忽而想到,並沒指名道姓地批評我,我對他解釋得著嗎?決定不給那位負責人寫信,而給他的兒子寫信。

握著筆,我想到了兩件事。

一件事是:曾有一位山西農村的二十一歲的青年,某日來到編輯部,由我接待。他隨身帶來三個電影劇本,請求我在兩天內看完,併當面向他談意見。我問他為何給我的時間這樣短?他說他是自費來京的,專程送稿。不得花錢住宿,在火車站過夜。問何以不寄來?說·希·望·當·面聽到意見。問年終「分紅」多少?說一百餘元。問豈不是路費就用去了一半么?說值得。大受感到,留他在我宿舍同住了一夜(那時我已分到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第二天,就集中時間和精力將三個劇本全部看完。那三個劇本實在不值得談什麼意見,但唯恐刺傷那農村青年的自尊心,與之委婉地談了一個上午……

另一件事是:某日有一精神病患者糾纏在傳達室,要求與編輯當面談構思。傳達室為難,組長也為難。傳達室說,編輯部若無人出面,便只好找保衛科了。我便自告奮勇,前去進行安撫。我的哥哥也患精神病,我自信頗善安撫精神病人。

走入傳達室,但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男子,像待審的犯人似的,雙腿緊緊併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那麼規矩。規矩得可憐。他留中分頭,一張瘦臉颳得乾淨。穿件新藍幹部服,連領鉤也扣著。雖舊卻熨出褲線的灰褲子。一雙黃色塑料涼鞋,赤腳。表情安靜。

瞧他那樣,並不像精神病人。

可傳達室內除了他再無別人。

我問傳達師傅:「精神病在哪兒?」

傳達師傅朝那人努嘴。

我不禁轉身詫異地再次打量那人。

他緩緩站起,文質彬彬地說:「我不是精神病,我是來送劇本的。」

表情依然如故。

我說:「我找的不是你啊。你誤會了。我是編輯室的編輯,你帶來的劇本可以交給我啊。」

他打量著我說:「我看你不是編輯。」

我問:「那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看你像保衛股的。」

我說:「你錯了。」掏出工作證遞給他看。

他看了,似乎信了。還給我,從一個黃色的學生書包中掏齣劇本,雙手捧著,鄭重其事地交我。那表情,彷彿將千金至誠相托。

我接過劇本,問:「你的姓名。」

他從傳達室的長椅下拖出一個口大底小的白鐵桶,自內取出一卷紅綢,默默展開來——紅稠上,梅花篆體赫然醒目地寫著四個毛筆字——齊天大聖。

我惑然。

他說:「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問:「你住哪兒啊?」

他指桶——桶內一條毯子,說:「蓋天鋪地」。那時他臉上才顯出一種怪異的笑。

我說:「外邊在下雨啊,蓋天鋪地哪成?」

他說:「行者苦中求樂。」

我便斷定,他是屬於那類主觀狂想型精神病患者,一忽兒明白,一忽兒糊塗。這會兒是糊塗了。

傳達師傅便上前替我「解圍」道:「你是『齊天大聖』,這裡可不是花果山,也不是天宮,劇本留下,你快走,快走。」他瞪目道:「你把我當成瘋子?」

我趕緊說:「你若是精神病人,我便也是精神病人了!」又轉對傳達師傅說:「讓我帶他入廠,我要和他談談。」傳達師傅愕然地問我:「帶他到辦公室?」

我說:「帶他到我宿舍。」

傳達師傅不放心地看著我,低聲說:「小梁,你何必?」我說:「不會發生什麼事的。」見他還不放心,又說,「我哥哥也是精神病。」

我帶「齊天大聖」到我宿舍,待之為客,與之攀談。他糊塗勁過了,又明白起來,談吐很是文雅。

攀談中,我知他是北大畢業生,五七年打成右派,勞改六年。現雖已平反,重新分配了工作,單位卻不要求他上班。無所事事,便寫電影劇本。

我心中對他充滿了同情。

當晚,留宿我處。

第二天,送至火車站,替他買了回河北的火車票。送入站內,又送至車上,與乘務員特別交待了一番,望著火車開走才返……

想起這兩件事,我覺得,自己算得上一個有責任感的編輯。尤其對業餘作者,從未劣待過,即使對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於是倍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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