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九月我從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

報到前有半個月假。三年沒探家,很想家,想母親。但我打算分配單位確定了,工作幾個月後再探家。我非常希望儘早知道我的工作單位將是何處,非常希望儘早對這個單位產生感情。

走出北京站,像三年前走出上海站一樣,我有些茫然。「大串聯」時期,我作為「紅衛兵代表」,曾往返兩次到過北京。我是全校一千二百多學生,按每十五人一名代表選出的。我的中學母校在「文革」初期頗為「保守」,選「紅衛兵代表」的條件還不是以「造反性」為原則,其實跟選「三好學生」的條件差不多。到京後,據說大學、中學包括小學的「紅衛兵」,已近百萬之多。我們先是在天壇公園內的臨時席棚里凍了一夜,爾後住到了地質博物館。各地的「紅衛兵」見我們胸前別著「代表」的紅綢條,大加嘲諷。說「革命串聯」,赴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是每一個「紅衛兵」,每一個革命學生的權力。你們有何資格以「代表」身份剝奪他人權力?我們無不大慚,紛紛將引以為榮的「代表」標誌扯下扔掉了。

被檢閱後,我孤身前往四川的樂山,去探望父親。父親的通訊地址是代號信箱,問許多人全不知,到郵局問,答曉得這地方,但屬軍工單位,保密,不能告訴我。無奈按信箱地址給父親拍了一封電報。父親的回電只有三個字「速返哈」。後來聽父親說,當時他們那裡大亂,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怕我去了,就永遠「留」在那兒了。

我又回到了北京。又幸福地趕上了一次「檢閱」。怎樣的形式,回憶不起來了,只記得住在東單外交部家屬宿舍,一位什麼參贊的家裡。我與武漢某「長征隊」的九名男學生同住。一間十二平米左右的房間,薄薄的一層乾草,上面鋪著骯髒的被褥,有虱子。「長征隊員」們對住的條件很不滿意,就用大毛筆飽蘸墨汁往潔白的牆壁上寫各種標語口號。我離開那天,四堵牆壁彷彿掛了四張荷蘭奶牛皮,黑一塊白一塊。其實,主人家的「外婆」對我們挺親熱的。我雖然沒往牆上塗過一筆,卻替別人感到十分內疚……我佇立在站前廣場,想到今後將要在北京工作,成為一名首都公民,心中自是不免有些激動。

九月的陽光耀得我眯起了眼。柏油馬路散發的熱氣在地表蒸騰,車輛行人街邊樹木似乎全在微微抖動。

車站的大鐘敲響了。我扭回頭望著它,心中喃喃自語:「北京,北京,今後請多關照啊!……」

哈爾濱—北大荒—上海—北京,十年彈指間。我彷彿由十八歲開始,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覺醒來,二十八歲了。可小時候,我連做夢都不曾想到過,二十八歲後我會成為一個北京人。「大串聯」時期北京並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到處都油漆成紅色,使人心裡騷亂不安,而且秋季的風沙還那麼大。到軍事博物館去參觀,西風卷著巨塵在馬路上奔囂。使人聯想到驃騎赳赳過長街,蹄下宏沙亂飛揚的「元大都」時期。

儘管北京並不使我覺得親切,但我心中還是充滿了幸運感。是幸運感,而不是幸福感。想想看,在我的同代人中,還有幾十萬仍留在北大荒呢!其中包括十餘萬北京知識青年。可我這個哈爾濱的小子,竟不知命運中有哪位神祗保佑,搖身一變成了北京人!

人的命運真是充滿了機遇啊!一切人的一切成功,都有著某個時期的某種機遇在起重大作用。這乃是人和社會既矛盾又統一的關係。對每一個人來說,重要的是善於掌握住機遇,因為機遇畢竟不可能屬於那些毫無準備的人。比起同代人,我的命運這麼好,無論我分配在哪個部門,哪個單位,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否則太對不起我家的祖墳。這就是我站在北京站廣場上,頭腦中所產生的最強烈的想法。我問許多人文化部在什麼地方,都說不知道。也難怪,我問的多半是外地人。在北京站,十個人中至少有六七個是外地人。而且我也根本看不出誰是北京人誰是外地人。我問一個年輕的警察。

他回答:「不知道。你要問我公安部在什以地方,還算問對了。文化部……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過有人會問我文化部在什麼地方。」

到底是大學生了,我的頭腦比三年前靈活多了。我到車站對面的郵電局去查電話簿子。查到號碼,撥通了電話,問我們共和國的最高文化機關在什麼地方。

接電話的,是傳達室的人,反問我是什麼人?要到文化部來幹什麼?口氣帶有很高的警惕性。

我恭而敬之地說明我是報到的大學畢業生。

「沙灘。」對方回答了兩個字,就把電話放了。

我買了一張北京市內交通路線圖,不再問任何人,按圖換車。一個半小時後,終於站在了文化部大門外。

持槍站崗的士兵問我有何公幹?我從書包里翻出學校發的介紹信給他看。

他看了一下,還給我,說:「這不是文化部,這是《紅旗》雜誌社。」

《紅旗》!難怪有士兵持槍保衛。積「文革」之成見,在我心目中,它是「文化司法部」的別稱。它是一個時期內代表「黨中央」給文化藝術定罪的權威刊物。批《海瑞罷官》,批《燕山夜話》,批《上海的早晨》,批《紅日》,它都發表過大塊文章。一切文化藝術,一切文化藝術界的知名人物,經它一批,不是成了「反動」的,便是成了「封建主義」的,「修正主義」的。這是一個在「文革」中專門羅織罪名,以進行「焚書坑儒事業」為己任的地方啊!不但給中國的文化藝術和文化藝術界人士定罪,還給外國的也定罪。比如就洋洋萬言地批判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藝術體系,批判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在一篇歌頌中國現代芭蕾舞的文章中,還批判過古典芭蕾舞。

我心想,我要找的是文化部,怎麼來到了這麼個地方啊!雖然我不過是普通的十億中之一蟻,即使「文革」中犯了什麼文化罪,也沒有被《紅旗》「坑」一下的資格。但我對這個地方還是有些誠惶誠恐。

我掉頭便走。

走了兩步,忍不住轉身說:「可人家告訴我文化部就在這個院里啊!」

站崗的士兵說:「不錯,就是在這個院里,就在那大樓。這個門,是『紅旗』的門,繞到前面那條街的正門,才是文化部的門。」

我請求道:「那你就讓我進去吧!」

士兵說:「不行!各走各的門。」

我說:「好,好,好。」

就又繞了十分鐘,繞到了正門。看到文化部的牌子,猶如孩子看到了姥姥,心中湧起一番親情。

「姥姥」家大門口也有持槍的士兵站崗。

被允許進入院內,急急地就往大樓奔去。

沒想到在樓口又被一站崗的士兵橫臂攔住,朝我要在大門外傳達室填寫的「來客登記單」。可我在院內急急走著時隨手扔掉了。

士兵說:「你找回來。」

我見那士兵是個沒法商量的人,無可奈何,只得返身慢慢地邊走邊找。院里有兩個人站住,好奇地瞅著我,大概以為我丟了錢包或什麼貴重的東西。

還找到了。怕受到士兵的斥責,認認真真地用手撫平展了,才敢持著重新入樓。

終於進入樓內,先前那種孩子見到了姥姥般的親情,一掃而光。院門樓口,雙重警衛,不算「戒備森嚴」,也可謂「步步設防」了。我懷疑自己來到的不是文化部,而是什麼兵種的司令部。

上樓時,就一級級走的很穩重,怕毫無精神準備之下,又從哪裡冷不防閃出一個士兵,被攔住盤查。

還好,也就兩重崗而已。

走上文化部那一層樓,碰到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同志,問他「畢業生分配辦公室」在哪一房間。

答曰:「還沒成立啊!」

我著急了,一時怔怔地竟不知說什麼好,汗也頓時淌了下來。

他見我急成那樣,說:「有一個人可能將負責這方面的工作,我替你去問問。」

我便站在走廊等候。

一會兒,那男同志引來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女同志。她問我:「你是來報到的?」

我說:「是。」

又問:「哪個大學畢業的?」

我說:「復旦。」再次翻出介紹信遞給她。

她看了看,說:「你報到得太早了啊!還有半個多月呢!昨天才讓我負責這項工作,我一點都沒頭緒呢,你十天後再來吧!」

我急忙說:「那可不行,這十天我住哪兒啊?」她問:「你家在哪兒啊?」

我說:「哈爾濱。」

她說:「那你就回哈爾濱嘛,晚來報到幾天也沒什麼的。」

回哈爾濱——我衣兜里只剩下十來元錢了,不夠買火車票的。

我不好意思言明,只說:「反正我是不能回哈爾濱的。要能,我就不在北京下車了。」

她聽了我的話,以為我有什麼特殊的隱衷,又問:「北京沒有親戚?」

我搖頭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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