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老阿婆見一位外國人來找我,顯出極為忐忑不安的樣子。在這個小鎮上,誰家裡來了一位外國人,可是件不尋常的事情。不尋常的事情往往也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鎮上的人們肯定都忌諱這一點的。我很理解老阿婆,便告訴她,沃克是我的外國同學,不會給她帶來任何麻煩,見我一面就走,叫她打消疑慮。

隨後,我陪沃克來到一家小飯館。

落座後,我說:「沃克,我請你吃頓便飯吧。」沃克說:「還是我請你,我比你有錢。」

拗他不過,讓步。

隨便點幾樣菜,要了三瓶啤酒。

沃克先替我的杯里倒滿了酒,接著往他自己的杯里也倒滿了酒,之後盯著我,問:「告訴我,我們是朋友嗎?」我也盯著他,莊重地回答:「當然是朋友。」

沃克說:「在中國,有一個中國人承認我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自己不算白白來中國留學一次了。」

我說:「不,沃克,你不只有我一個中國朋友。除了我,還有小莫呢!除了我和小莫,復旦園裡一定還有許多中國學生把你當作朋友的。不過他們沒有機會向你表示罷了。」沃克說:「謝謝你的話。」

我舉杯,說:「讓我們像朋友那樣干一杯吧!」沃克說:「好,不但為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也讓我們共同為一個中國姑娘少遭厄運而乾杯!」

我問:「哪一個中國姑娘?」

沃克說:「就是你覺得你愛上了的那個中國姑娘。」一陣憂鬱籠罩在我心間。

沃克問:「你現在還想著她嗎?」

我說:「幾乎天天都在想著她。」

我們的塑料杯無聲地碰到了一起。

沃克問:「按照你們中國的習慣,這一杯得一飲而儘是不是?」

我說:「是的。」

於是我們眼睛注視著眼睛,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啤酒。沃克用手背抹一下嘴,微微一笑,說:「我曾經有一個願望,想找一個中國姑娘作我的妻子。我們西方人都認為,東方女性溫柔多情,而且對丈夫,對孩子,對家庭比西方女性有責任感……」他遺憾地搖搖頭。

我說:「中國的潑婦悍婦也是很可怕的,《聊齋》里將她們比作枕旁夜叉,將那些不幸的丈夫比作床頭系羊。」沃克說:「我當然要找一個美好的中國姑娘做妻子啦!如果我再來中國,仍抱有這種願望,你幫我尋找好嗎?」我說:「你趁早打消這種願望吧,難道你不明白一個外國人與一個中國人結成夫妻是多麼困難嗎?」

沃克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他天真得可愛。我啞然一笑。

剛吃罷飯,他就要往回趕。他說他已買妥了明天的飛機票。

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車站。

他從兜里掏出一迭人民幣,說:「我來不及兌換了,帶回國沒用,你收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有句話——不輕受一文。」他說:「你真怪。」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還有句話——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區來向我告別,你請我吃了一頓飽飽的飯菜,我不會忘記的。如果你真還會到中國來,如果那時我的處境好些,我一定請你在最高級的飯店吃一頓中國大菜。」沃克十分認真地說:「別忘了你還要替我尋找一位願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國姑娘。」

我也十分認真地說:「只要那時我們的政策允許一個中國姑娘嫁給一位外國人,而且你保證不欺負她。」公共汽車來了,我們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車。

汽車開出很遠,我還看到沃克一支長長的胳膊從車窗伸出,向我不停招著。

我惆悵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這「出事」了的工農兵學員,在朱家角生活了十來天后,心中漸感不安起來,總有種近乎「逃亡」的陰暗意識,時時地擺布著我。

我便告別了阿婆,鼓起勇氣,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E老師把我叫到一個學生宿舍里,訊問我對自己的錯誤反省得怎麼樣了,還暗示我,工宣隊認為,人證物證俱全,我拒不承認,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將被分配到何處的問題了,而是我有沒有資格畢業的問題了。

V就住在這個宿舍里。我不知E老師為什麼偏偏將我叫到這個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軟糖。毫無疑問都是V買的。他是我們專業帶工資學員中工資最高的一個。每月七十多元。比我們有些老師的工資還高。除了我和E老師在宿舍里,V也在。他不離開,使我憤怒。按理說他是無權聽我與E老師這番特殊內容的「談話」的。可他卻躺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書,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E老師不讓他出去,也使我大為不解。

我老老實實告訴E老師,我這些天來根本沒有進行過什麼反省,到一個去處躲清靜。

「你當真不想要畢業證書啦?」E老師一邊嗑瓜子,一邊瞪著我問。

我說:「隨你們他媽的便!」

V騰地坐了起來,質問我:「你罵老師?」

「滾你媽的!你有什麼權力質問我!」我指著他大聲說,真想和他打一架。

「你……」E老師臉氣白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專業的於老師。他到安徽去「開門辦學」,昨天剛回來。他見我們三個虎視眈眈的樣子,奇怪地問我們在爭吵什麼。

E老師就把我「犯錯誤」的事對他講了一遍,還說:「大梁的態度這麼不好,是畢不了業的呀!」

於老師說:「這事啊!那張匯單是我從閱覽室一本《朝霞》中無意翻到的。我當時也沒想到去細看郵戳,不知那是大梁半年前丟失的……」

V這時要往外走。

於老師叫住他說:「哎,小V,我不是親手把匯單交給你,讓你打電話告訴大梁回學校取的嗎?」

V不免狼狽起來,吱吱唔唔說不成話。

E老師不禁地轉臉去看V。

V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可我也沒叫你拿著作廢的匯單再冒領啊!」

我氣恨得渾身發抖。

這件事從此就算過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隊副隊長往後見了我,臉上也強作微笑了。

實事求是地說,V與C,在這件事上,並無「合謀」。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各干各的。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C代領匯款。如果換了別人,這事本不成其為事,最多埋怨我幾句。C將這件事搞成一件事,當然沒什麼奇怪。對於某些人,能夠有什麼機會「整」別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過是見C首先已將這事搞成了一件性質嚴重的事,順水推舟,使其更為嚴重罷了。因為他是作夢都想進北京啊!自從我們上一屆的畢業生中,就是對同學突然「襲擊」,貼出「某某反動言論百例」的那個,進京後據說可能當教育部副部長,多少人都認為進京簡直就等於躍龍門。

不久,復旦園內暗傳,「四人幫」在北京被逮起來了。接著,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問題一說被證實。

復旦園內人心揚沸。工宣隊員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在發生於復旦園內的許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過分的某些人們,像偷了漢子被揭發的女人似的,都變得有了幾分扭捏,有了幾分羞臊,有了幾分不自在,低眉順眼起來,而做過惡的,受到的心理衝擊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終日。

復旦大學與上海交大的學生,率各大學之先,深夜衝出校園,會聚外灘。市革委樓前,萬頭攢動。

徐景賢肩披棉軍大衣,出現在陽台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學們,感謝你們的政治熱情……」

他以為兩校學生,是在以遊行的方式,為「四人幫」及馬天水、王秀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壓力呢!

一片怒吼驟起:「打倒徐景賢!」

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那瀟洒的身姿明顯地抖了一下,軍大衣落在地上,像個皮影似的,晃進室內不復出現。

兩校學生的隊伍,從市革委門前出發,幾乎繞市遊行一周。復旦學生歸校,時間已過午夜。

我在遊行隊伍中發現了C,其情緒之昂奮,令我驚詫。圍攻物理系女學生時的表現,大概也不過爾爾。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總該轉個彎子吧?卻順溜筆直地就從一條路線衝刺到另一條路線了!

中文系學生首先貼出一批揭發「四人幫」在復旦罪行與陰謀的大字報。C一手拎漿糊桶,一手持刷漿糊的笤帚,忙前忙後,頗不辭辛勞。

……

又過不久,畢業分配工作開始了。

E老師動員我留校,我表示願意服從分配。

小莫暗中向我透露,動員我留校,是為了照顧V,將他分到北京去。因為他最怕被重新分回新疆去。而他留校是沒指望的,老師們十之八九堅決反對。

我便找E老師,告訴他,我寧肯回北大荒,也不留校。E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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