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還沒回來。

小莫恨恨地說:「這小子真他媽的,都不叫醒我們,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想,這符合H的為人。他准希望我們都被埋在廢墟之下,創作專業只活著他一個,那麼他就會如願以償,篤定可以入黨,也可以分配得無比理想了。

沃克朝窗口瞅了一眼,忽然不安地說:「他剛才會不會從窗口跳出去了?」

我和小莫不禁對視。

小莫走到窗口,探身朝下一望,立刻轉過身,臉色蒼白如紙,低聲說:「老天爺,果然如此!……」

我和沃克一步搶到窗口。

我們看到的情形使我們吃驚得呆住了——月光下,一個人仰卧在被翻鬆了的那片地上,雙腿幾乎插進了地里,而頭,撞在水泥護樓圍牆上……幾天後,從醫院裡傳來消息,H雖然保住了一條性命,卻成了白痴。

畢竟是一個人。畢竟與我們共同生活過。我們對H都產生了一種惻隱之心。我們一塊兒到醫院去看望H,沃克買了許多東西。我們希望從醫院傳來的消息並不屬實,或者誇大其詞。但H的的確確變成了一個白痴,並且癱瘓,身上將永遠地插著兩隻管子。醫生說,喪失醫療價值了。

H的父親,一位黑而瘦小的老農民,站在兒子的病床前不停流淚,光自喃喃地說:「為什麼就你要跳?為什麼就你要跳?……」

H兩眼大瞪著,卻不認人,臉上僵固著一種苦笑般的表情。

還有一位農村幹部模樣的人陪著他的父親。那一天我們才知道,H入學前是某省某縣某公社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絲毫不能從H平素的為人與他那位可憐而篤誠的老父親之間找到什麼相同之處。也覺得像他那樣的一個人當上什麼革委會副主任,是又在意中又匪夷所思的事。

那陪同者說:「我們H若是黨員,地革委主任也早當上了!唉,如今這……全完了!……」不勝惋惜之至地大搖其頭。難怪H那麼迫切地要入黨!如果削尖了腦袋確能「鑽」入黨內,他是會捨得一顆頭的。

我們對於H的種種記恨都不存在了。只覺得他是那麼可憐。覺得他的老父親更可憐。沃克給了那可憐的老父親一百元錢。我和小莫是拿助學金的窮光蛋學生,只能表示我們的同情而已。

從醫院回校的路上,沃克沉悶不語。

小莫有幾分懺悔地說:「也許我不該和他換床位,可我哪能預想到這麼個結果呢!」

我說:「這也不能怪你,只能怪他自己。」

沃克說:「我們三個都有責任,如果我們對他多加勸阻,他也許最終會聽的。我心裡真為此而難過。」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要我們對H的可憐下場負責任,我和小莫覺得太欠公道,卻並沒有同沃克爭論。

H的老父親委託我們幫助他收拾一下兒子的東西。我們收拾H的東西時,發現了他的一個筆記本。

上面的記載有幾段與我有關,摘錄如下:「到北京去!一定要想方設法爭取分配到北京去!只有分配到北京,才能前程似錦!」

「今天我已探聽到底細,專業有兩名分配到北京文化部的名額,據說首長指示,要善於在文化部門展開思想和路線鬥爭的畢業生,要能成為摻進文化部門的『沙子』的畢業生。要插隊下過鄉的上海知識青年。陰錯陽差,竟使梁與C兩個哈爾濱知青偏得機會……」

「原來專業里有好幾個學生都暗知這兩個名額的底細。他們都想進京。我們上一屆分配到中央教育部的一個學生,已經當上了《教育革命》的負責人,前途無量。C的名額是別人所擠不掉的,她是專業支部副書記,系工宣隊的紅人。因此梁成了眾矢之的,誰都想『整』垮他,取而代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其實我與梁並無積怨,也無近仇。但我不『整』他,別人也照樣『整』他。我不取而代之,別人最終也要取而代之。不是我壞,是前途如此,不得不為。否則,畢業後,我則可能『社來社去』,再當那個小小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梁似乎變得處處謹慎了,但這麼多人盯著他,他絕不可能從此不再說一句錯話,做一件錯事。他的下場註定了的,沒跑。不過『鹿死誰手』罷了……」

「梁的一封看過的信被我發現,在我手中,是黑龍江出版社一個人寫給他的,信中有『老妖婆』數句……這就足夠了。天助我。現在我不忙拋出來,到畢業前來個『奇襲』……」

這日記本先是小莫翻看的。他看了一會兒,遞給我,恨恨地說:「你自己看吧!沒想到這小子這麼不是人,可我們還傻乎乎地同情了他一番!他媽的多不多餘!」

我看過之後,許久沒說話,覺得自己彷彿沉入了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冰窖底。

入學二年多,我才明白為什麼有人像密探似的時常監視我的言行。為什麼有人連我在中文系的借書卡也要暗暗統計,閱讀「封資修」作品比例多,也作為「思想意識問題」的一條向工宣隊彙報。為什麼我在閱覽室學習《列寧選集》時,只因旁邊放了一本沒讀完的《拿破崙傳》,也會被誣為假學馬列之名,行摘抄「拿破崙」言論之實。為什麼我的信件時常不翼而飛……

沃克瞧著我,似乎也想看那本日記。但卻不開口說。自從《學習與批判》事件之後,沃克「自覺」多了,我們不主動給他看的,即使他興趣極大,也絕不提出請求。我將那日記本扔給沃克,說:「你願看就看吧!這對你了解我們中國學生大有好處。」

沃克看完之後,望著我,低聲問:「梁,你心裡很難過是不是?」

我冷笑道:「不,我並不難過。老子他媽的這個大學不念了,讓他們去為一個北京名額明爭暗鬥吧!」

小莫說:「別發傻,這個日記本得銷毀。更重要的是,得找到你那封信!」

小莫幫我在H那些信件和書籍中翻找。翻找了半天,卻未找到。

小莫說:「看來找不到了。他會不會已經交給工宣隊了?」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大概不會的。他要是交了,工宣隊早拿我開刀了。再說他日記上明明寫著,要等到畢業前夕再對我進行『奇襲』……」

小莫說:「如果你的判斷不錯,反正他已經那樣子了,再也不會威脅到你了,你也就不必再擔心了。」

可我找不到那封信,還是很有些擔心。因為那封信如果落入別人手中,我的下場可能同樣不堪設想,黑龍江出版社的肖沉老師將頭上懸刀。

我和小莫當著沃克的面將H的那本日記燒了。

沃克直搖頭,用譴責的語氣說:「你們這樣做可不好。很不好。H的父親委託我們代他整理H的東西,未經同意,怎麼能……」

小莫打斷他的話說:「收起你那套西方式的道德觀吧!你是在中國!讓他的老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日記里記下了這麼見不得人的鬼心腸,未免太受刺激吧!」

我也生氣地反問:「難道別人存心坑害你,你連點措施都沒權力採取嗎?」

那是我和小莫第一次與沃克正面發生矛盾。

沃克受到我們的搶白,不再說什麼,默默掃盡紙灰,用撮子端到廁所里送走了……放暑假了。

小莫不論寒暑假,必定要回貴州去的。

我和沃克一同送走了小莫。

我問沃克這個暑假打算怎麼度過,他回答說想回國去看望他的老母親。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母親了。我從來沒有離開母親這麼久過。」他微笑著對我說,臉上又顯出那種純真的大孩子神氣來。

他反問我打算怎樣度過這個暑假,我回答說要留在學校里多看些書。系閱覽室的李老師對我不錯,某些當時還封存的書,在假期他也肯偷偷借給我。入學後,我還一直沒探過家。助學金十七元伍角,剛夠飯費。弟弟每月從烏蘇里江邊寄給我拾元錢。弟弟的工資也低得可憐,三十二元,一級農工。我決心三年不探家,省下幾筆路費。

沃克聽我說假期要留在學校里,思忖片刻,改變了想法,說:「那我也要留在學校里。」

我問:「為什麼?」

他說:「和你作伴。沒有人監視我們,我們之間可以交談很多很多,對不?」

即使沒有人監視了,我又能對沃克說些什麼呢?我微微苦笑。

沃克果然就陪我留在學校了。

一天,我那雙豬皮鞋開膠了,不能再穿了。而且,一條最像樣的褲子也洗薄了,再搓洗一次就會破。我想,我得買一雙鞋了,也得買一條褲子了。可弟弟尚未寄錢來。想朝沃克借,終覺羞於啟齒,未借。

我決定將自己那塊上海牌手錶賣掉,暫解拮据。是在延安西路上一家小小的委託商店賣掉的,作價八十五元。我聲明要現錢,便只得到六十五元。買了一雙鞋,照例是豬皮的。買了一條褲子,照例是「三合一」的。走出商店,發現同學齊某,拎著大包小包,與哲學系的一高個子女同學邊走邊談,親親密密,興緻勃勃。不願被齊某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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