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言以答。
我拿著那冊去年的《學習與批判》走到沃克跟前,遞給他,低聲說:「你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這不是文學刊物。其中也沒有文化和文明。」
他緩緩轉過頭來看看我,伸出一隻手想接,卻又沒接,說:「既然我看了可能對你那麼不利,我為什麼偏要看呢?我不過是這會兒閑著沒事兒,想隨便看點什麼。」
宿舍門不知何時敞開了。H站在門口,嘴角凝著一絲冷笑,咄咄地盯著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隊「傳訊」,還是上次「召見」過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們……依然是那種令人討厭的語調,「·我·們認為你犯了極其嚴重的錯誤。」
我明白他為何「召見」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毛主席說:『犯了錯誤並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請您告訴我。」心中暗想:必須否認。若承認了,怎麼處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運一旦掌握在他們手中,下場難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麼給你三分鐘,你好好想想。」於是他開始吸煙,不再理睬我。一邊吸煙一邊欣賞壓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曆片。上海那幾年許多單位都印製年曆片,而且都印製得相當精美。
對方向我提出的訊問不值得我去想。給我的時間也太寬裕。我沒事幹,就也瞅那排壓在玻璃板下的年曆片。對方几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望。倒著的「白毛女」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種顏色的衣服,像兒童畫冊里畫的那樣。不同姿勢的「白毛女」的腿,彷彿一雙雙兔耳朵。
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畫得那麼修長,那麼秀美,那麼迷人,塗以肉色,而將女人們的臉都畫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的臉似的。於是夾在書中,壓在玻璃板下,時時「欣賞」,便心安理得了。彷彿「欣賞」的是小女孩,非屬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將「白毛女」的頭換成一個外國女郎的頭,恐怕那一排年曆片就該屬於「封資修」,被視為能毒害人的誨淫的東西了。這位工宣隊員,更不會當著我的面饒有興趣地「欣賞」那上面的幾十條裸腿了。辯證法真是無處不在。
對方終於將目光從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錶,瞧著我說:「五分鐘過了,想好了么?」
我搖頭。
「看來你是不願主動交待了?」
我回答:「沒什麼可交待的。」
「你給申·沃克看過《學習與批判》沒有?」
「沒有。」我表現出驚詫的樣子。
「那麼,你也沒對他說:『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沒有。」
「但是有人親眼看見你給申·沃克一本《學習與批判》,親耳聽到你對他說了那句話。」
「誰?……」我裝出受到嚴重誣諂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大聲說,「這個人是誰?我要當面和他對質!」「你坐下,你坐下,」對方說,「不必當面對質,我們也會弄清楚是你受到了誣陷,還是你對自己的錯誤進行抵賴。」我心裡說:我將抵賴到底。
對方又說:「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說:「沒什麼反省的。」說罷便走。
剛出門,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進去。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沒說話。
我與他擦肩而過,心裡對他說:「沃克,沃克,都是因為你!」
回到宿舍,見小莫在仔仔細細地往他新買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召見你又有什麼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憂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邊繼續擦鞋一邊說:「看來你成為他們的心腹。」
否則為什麼單獨召見你,不一塊兒召見我們倆呢?」
我心裡煩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卻是空的。使勁往桌上一放,竟嘭然一聲爆了。
小莫復抬起頭,瞧著我吃驚地說:「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的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過來,低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我恨恨地罵了H一句,坐起,將「《學習與批判》事件」告訴了他。
「你承認了?」他皺眉追問。
我說:「我絕不會承認的。」
他說:「對!千萬不要承認!你得一口咬到底,純屬憑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證。」
我說:「你怎麼作證?你當時又不在場。」
他說:「誰又能證明我當時不在場呢?」
我說:「就怕沃克已經承認了。工宣隊也將他找去了。」他說:「那太糟了!」
小莫的話剛說完,沃克走進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問:「你們為什麼故意不理我?」
我只裝沒聽到他的話。
小莫見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頭朝他笑笑,說:「你剛才到哪兒玩去了?」笑的極不自然。
「你們分明在懷疑我什麼。」沃克生起氣來。
我打定主意不接話。怕一接話,將話題扯到那本過期的《學習與批判》上,引起我們之間更大的不愉快。「沃克,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們一向對你是很友好的嗎?」小莫努力緩和室內不正常的氣氛。
「既然你這樣說,那麼請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想和梁單獨談幾句話……」沃克注視著我。
「好吧。」小莫聳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別走。」我叫住他,不得不坐起,對沃克說,「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說吧。」
沃克遲疑了一下,說:「我沒出賣你。」
我與小莫對視了一眼,一時不知應對他這句話作出怎樣的反應才合適。
沃克又說:「我沒出賣你。我對他們說,你什麼也沒給我看。我以前從來沒說過謊,但今天說謊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裡感到很內疚……」
他的臉紅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沃克,你夠朋友。」
我望著沃克,報以感激的一笑,隔著桌子,向他緩緩伸過一隻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說:「沃克,謝謝你。」
沃克聳了一下肩膀,說:「真抱歉。」
走廊里傳來H女學生般尖細的笑聲,我們的手立刻放開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罵道:「卑鄙的東西!」
「《學習與批判》事件」還是被當作一條性質嚴重的政治錯誤,在全系大會上受到警告。雖然因為證據不足未點我的名,但我心裡明白,這並不等於我得到了寬恕。也許,畢業的時候,在我的檔案上,記載下一條什麼罪狀。而我並不知道,它會像影子似的伴隨著我。無論我將來被分配到什麼部門。管他媽的呢,大不了是「社來社去」……我、小莫和沃克,對我們生活中H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竟漸漸開始習慣了。當時流行的「辯證法」使人變得愚不可及,H卻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當我們變得聰明起來後,H就似乎不那麼太討厭了——我們索性把他當成我們合養的一隻猴子。
不久,唐山發生了地震。
其後,據說上海也將發生地震。
學校里逐級做了「防震動員」,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況下發揚友愛互助,捨己為人的精神。
我們的宿舍,與校園圍牆之間有七八米的距離,窗口臨街。有天午飯後,H不在宿舍里。小莫睡不著覺,伏在窗口朝外觀望,忽然將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讓我往下看。我看時,見H正在我們窗下那片地方撿碎磚亂瓦,撿一堆兒,用土籃拎到圍牆下。勞動得很忘我。
小莫悄聲說:「這小子怎麼忽然做起好人好事來了?」我想不到H有什麼其他目的,嘟噥道:「那你就給寫篇表揚稿吧!」便又去躺下看書。
那天夜裡,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對我說:「那小子出去了半個多小時沒回來。」
我說:「你不睡自己的覺,監視他幹什麼?」
小莫說:「我覺得這小子今天有點鬼鬼祟祟的。」我說:「興許他鬧肚子吧?」
小莫說:「你聽……」
我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翻地的嚓嚓聲。
我不由得撩開蚊帳起來了。沃克也起來了。我們湊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著背心褲衩翻地。在正對我們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約有二十餘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面積,又繼續翻。
我們離開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鑽入蚊帳趟下。「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帳里說,「他大概是打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