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星期六的晚上,系裡召開全系師生大會。工宣隊副隊長發表講話,表情嚴肅得義憤於色:「我們有的同學,資產階級佔有思想極為嚴重。嚴重到什麼地步呢?嚴重到想要住進陳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問問這個同學,你想要住進陳望道先生家,那麼讓陳望道先生搬到什麼地方去住?

大概你還夢想著住進中南海去吧?這叫野心啊!……」

我回頭者了H一眼,他明知我在看他,卻裝作沒有注意到我,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那一天是存心「邀」我去「散步」。同時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設這樣一個智慧的圈套誆我上鉤——因為入學後我和他同時交的「入黨申請書」。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退出了這場兩個人的「戰爭」。我實在不想捲入這樣一場「戰爭」。而且認識到,我一旦捲入,他我之間,便無所謂「正義與邪惡」了。況且我也決不是他的對手。從此我再也沒有交過一份「思想彙報。」

還有一次,一位黨員同學,虔誠之至地對我說:「大梁,你入學前就發表過小說了,以後你得多幫助我啊!」我慌忙回答:「你可別說這樣的話!我發表過的那哪叫小說,不過是在《兵團戰士報》上以故事形式發表過一兩篇好人好事,咱們都一樣,要搞創作,都得從頭學起……」

我最怕別人提我入學前就發表過小說。提的人越多,提的次數越多,使我感到的壓力就越大。入學的第二天,十六名同學聚在一起,與老師們一塊開「漫談會」。一位老師問誰入學前發表過作品,皆默默然。我以為大家是因為彼此陌生而拘束,為了打破僵局,便首先說:「我入學前發表過幾篇小小說、小詩、小散文。」老師說:「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其他同學呢?」默默然者們仍默默然。可憐,名曰:「創作專業」,十幾名學生,半數以上黨員,發表過什麼的,除我和一位女生外,竟沒有第三個。也就是從入學的第二天,老師們總是不斷受到「推行智育第一」的種種指責。而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所謂走「白專道路」的典型。那位和我一樣入學前發表點小文字的女同學,因為是女同學,倖免之。

一位黨員同學要求我在寫作上幫助他,並未使我感到受寵若驚,反而使我感到意外。

不料那位黨員同學一本正經地說:「你別假裝謙虛好不好?謙虛過分就是虛偽。」

我見他這麼說,又確很虔誠,便回答:「你是黨員,你思想覺悟比我高,請你在思想上今後多幫助我。」

不料以後小莫暗暗告訴我,我又被「出賣」了一次,那位黨員同學竟向工宣隊彙報,說我要與他達成一筆「交易」——我請他幫我解決組織問題,以幫他修改文章為報答。

他們不向老師彙報我什麼,因為老師們都挺愛護我。我雖憤怒,但只想再多銘記一次教訓,並不願與之吵翻。隨他們去好了。

又過了幾天,那黨員同學,竟果然拿了一篇什麼文章請我幫忙潤色文字。其話,其態度,其表情依然那麼虔誠之至,那麼令人難以拒之。

我的回答頗不文明——「去你媽的!」

中國的「國罵」有時候很叫勁兒。

「你……」他目瞪口呆。

我說:「老子早就不交思想彙報了!你是黨員,你會不知道嗎?」

他心中有鬼(是否有愧不得而知),退回輔位,鑽進蚊帳去了……

自從我打消了爭敢入黨的念頭,覺得自己變得無所畏懼了。而且某些人也確實反過來開始怕我了。我嘗到了做人的某種「甜頭」。但戒備之心,已成本能。除了小莫,不與任何人過從。暗暗立下與某些人老死不相往來的誓言。

無所畏懼——其實是一種自我感覺。因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會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被「出賣」得更慘的。「出賣」——各種人們之間的各種「出賣」,已不復能用「品德」二字解釋,那是那一歷史時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種顯微鏡下分析,每個最渺小的病毒,都帶有那一歷史時期的政治的特徵。

所以我本能地認為申·沃克對我是個「危險」的人物。小莫也接到了「留學生辦」的「傳訊」。

他將我扯到校園內一個僻靜的地方,很有些緊張地問:「前天我沒對沃克說什麼『過杠』的話吧?」

我肯定地回答:「沒有。」

他又問:「也沒對你說什麼『過杠』的話吧?」

我搖搖頭,用同樣肯定的語氣回答:「沒有?」他頓時出了一口長氣。

我問:「就是你說了什麼『過杠』的話,難道還懷疑我出賣你不成?」

他臉紅了,說:「你可千萬別那麼以為啊!我不過是有點神經過敏罷了。申·沃克這個外國佬,今後咱倆都得躲避著點。否則咱倆不定哪天准倒霉!」

我比小莫更明白這一點。

但是沃克自己肯定不明白。

他不過就是想主動與兩個中國學生建立友誼,對中國人有所了解而已。在那一歷史時期,一位外國人想要真實地了解一個中國人,那隻能是一種願望而已。哪個中國人如果向一位外國人真實地坦露自己頭腦中的思想,不是想入獄,就準是個瘋子!我和小莫都不願一腳就從大學校門跨進監獄大門去。我們的神經也沒什麼毛病。

我們按時來到「留學生辦」,「召見」我們的是一位我們不太熟悉的工宣隊員。看樣子不過是個小角色,卻偏要故作出一副大人物的派頭。從校黨委到各系總支,逐級都有工宣隊員擔任要職,所謂摻入高教戰線的「沙子」,領導「教育革命」。此公即是一粒「革命」的「沙子」。而當時復旦的黨委書記,竟是位「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現役軍人。就差一位貧下中農了。若齊了,真可謂之曰「復旦工農兵政權」。

我和小莫落座後,那工宣隊員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縷,先瞅瞅我,後瞅瞅小莫,語調緩慢地說:「情況嘛,是這樣的,我們經過研究以後,接受留學生們要求與中國學生同吃同住的願望。當然,這無疑會使·我·們今後面臨的思想政治工作更複雜化。可·我·們既是來領導上層建築的,就不怕面對各種複雜的情況……」每說到「我們」兩個字,便帶有格外強調的意味。

「我們」兩個字,暗示出工宣隊在復旦園中至高無上的權力。

我和小莫都不作聲。我們預先商量過「對策」,要裝成兩個頭腦簡單的大傻瓜。

「情況嘛,也就是這樣一個·情·況。·我·們決定,你們倆以後同瑞典留學生申·沃克住在一起。」他話題一轉,眈眈地盯著我們。

太出乎意料了!

我和小莫對視一眼,真都有點發傻了。

「據說,你們與申·沃克接觸頻繁?」對方挪動了一下工人階級強壯的身軀,往沙發靠背挺舒服地一靠,臉上呈現出令人懷疑的和氣表情。

「這是胡說!我們與申·沃克只接觸過一次!」小莫當即反駁。

「別發火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那表情,那口吻,依然怪和氣的。

我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指一個人對待錯誤應取的態度,我們與留學生接觸過一次,也算什麼錯誤嗎?何況是申·沃克主動與我們接觸……」

「這個申·沃克都與你們談了些什麼?」對方打斷我的話,猝然發問,同時將身體迅速地俯向我們,彷彿一隻會相面的大猩猩似的瞪著我們的臉。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談氣候!」小莫隨口回答。

「談氣候?談什麼氣候?」

「談國內氣候唄!」

「說,說!……」

「申·沃克認為北京氣候好,我們認為還是上海氣候好。上海氣候多好哇,一年四季濕濕潤潤的,所以上海人的皮膚才比北方人的皮膚細嫩是不是?他說上海的黃梅雨季挺討厭,我們說北京風沙太大,他就同我們爭論不休……」小莫信口開河,胡謅八扯,煞有介事。

「當然還是上海好,當然還是上海好……」對方搭訕道,大臉盤上均勻地布滿了失望,又往後一靠,煙灰落了自己一身。

小莫暗暗朝我了一下眼睛。

我又說:「讓我們倆和留學生同住,我覺得不妥。因為我們生活作風挺散漫的,政治思想也不夠成熟,只怕會在留學生面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請工宣隊慎重考慮,是否重新選擇兩位政治思想上比我們更成熟的同學?」

小莫連連道:「就是,就是,就是。」

對方將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看著我說:「我們還是充分信任你們的嘛!不過,申·沃克這個留學生,不是·我·們的朋友。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是散布過許多與·我·們不友好的言論的。你們要及時向·我·們彙報他的情況,要同他展開必要的鬥爭。這也是對你們的考驗嘛……」說著,站了起來,表示這次「召見」已經結束。

我和小莫巴不得早結束這場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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