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收到了朋友的來信。信中告訴我,三位姑娘接到我的信那天,正都在股里開會。她們互相傳閱了我的信,誰也沒有說什麼,誰也沒有表示什麼。散會後,我的信就遺留在桌子上。沒人收。一連在桌子上放了幾天,後來就不知哪去了。大概當廢紙被燒了。還告訴我,三位姑娘,已有了意中人,愛情都很美滿。她們是真心實意地都關心著我,像過去我曾是宣傳股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一樣關心著我。她們還向股長建議,動員我寒假或暑假回團里探一次「家」,往返路費由她們「報銷」……我怔呆了許久許久。

又讀她們的來信,那些充滿友情的、流露關心的、善良而溫柔的話語,彷彿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她們站在我面前婉婉地對我說的。都是我從前與她們相處時聽慣了的話語。如果離開她們上大學的並非我,而是我們宣傳股「知青家庭」中的另外一個人,她們依然會寫這樣的信,信中依然會寫那些話語。她們如此珍視友情,如同養蜂人珍惜蜂蜜,那乃是因為她們的天性本如此。她們的品德本如此。她們為人的原則本如此。自作多情的是我自己。想入非非的是我自己。心懷鬼胎的是我自己。褻瀆了友情的亦是我自己。在我沒那樣做之前,我不知自己的靈魂內還蟄伏著一個鬼。在我那樣做時,那鬼就變成了我自己。因而我不能看到自己有多麼醜惡。在這件事已無可挽回之後,我自己開始憎恨我自己。以前我也做過對不起人的事,但都是在並無鬼胎的情況下做了的。也自責過。但從沒有鄙視過自己。從沒有憎恨過自己。而這件事則不同。它的本質證明著為人的鬼詐、狡猾和虛偽。動用了心術。而且是對三位真摯地關心著我的姑娘。誰動用過卑下的心術,誰就將得到等量的報應。動用沒動用心術,這是該不該原諒的界線。

「梁曉聲,梁曉聲,你這個狗崽子,你真不是東西,你真沒人味啊!……」

我只有在心中暗暗詛咒我自己。

那一下午,我沒說一句話……新學期第三天,全系在一起開大會。什麼內容我已記不起,只記得許多平常見不到的老教授們全到會了。

首先照例是系工宣隊隊長、總支書記講話。他講了些什麼,我也不能全記起了,只記得這樣一句話:「復旦是藏龍卧虎之地,也是虎豹豺狼之窩。工農兵學員不要只帶著紅口袋來到大學裝知識,還要積极參与復旦的斗、批、改,徹底佔領上層建築……」這番話是針對新生說的。也分明是針對那些老教授們說的。他們當時那種普遍的無動於衷的默然表情告訴了我這一點。接著是評論、創作各專業各年級的學生代表發言。

我是創作專業新生的發言代表。我成為發言代表,是「毛遂自薦」的結果。同學們互相推諉。有的是真推諉,有的是假推諉。C其實很想受命當之,大家也都認為應該。因為她是支部副書記,但她既非常想,又忸怩作態,希望造成一種大家逼迫她成為發言代表的局面。我看不順眼,就說:「她如果真不願意,我可以代表大家發言。」我主動請纓,誰也不好說不同意。於是發言代表就是我了。C老大不悅,一張寬臉拉長了。

其實我也不是要與C過不去。在我的本性中,沉澱著一種強烈的、長期被壓抑的、愛出風頭的願望。活了二十五歲了,社會還沒為我提供過一次像樣的機會。讓我像樣地滿足地出一次風頭。按說「文化大革命」總該算一次機會,出身乾淨,紅五類。大風頭出不了,小風頭也是可以出出的。揭竿而起,成立個什麼紅衛兵組織,並非幹不成。我們中學裡,最初起碼有三十幾個紅衛兵組織。最小的紅衛兵組織只有七八人。我又覺得那種風頭太丟臉面。黑龍江省「炮轟派」的一個頭頭,哈軍工的學生,與「捍聯總」的頭頭們從北京談判後回到哈爾濱,站在飛機舷梯上,答各派戰報記者問,那瀟洒風度,那演講才能,令我羨慕極了。當時我十九歲,那個頭頭二十四五歲,正是我到復旦的年齡。十九歲的我到機場看熱鬧,目睹彷彿電影里的情形,那時便暗暗想,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我死也甘心了!

全市中學生紅衛兵組織聯合代表大會召開,也去看熱鬧。一位中學女紅衛兵領袖,站在台上,面對數千人,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安娜一樣,一擎臂,群情激昂的數千人頓時鴉雀無聲,而後以鏗鏘的語調大聲演講:「埋葬全世界的帝修反,是我們紅衛兵的歷史使命,我們要光復莫斯科!解放華盛頓!踏平巴黎!佔領倫敦……」於是台下囂起一陣陣口號的狂濤:「光復莫斯!解放華盛頓!……」我在台下暗想,哪怕我是為那中學女紅衛兵領袖擺弄擴音器的人,也值得自豪自豪啊!

下鄉後,漸漸地對一切轟轟烈烈都厭倦了,但是更愛出風頭。開個什麼慶祝會,總要胡寫幾行歪詩當眾朗誦朗誦。若有人奉承:「詩寫的不錯呀!」便足可得意幾天。後來也終於覺得不過癮,也厭倦。期待著我人生路上有更輝煌的機會到來,出更輝煌的風頭。

二十五歲,二十五歲,這真是年輕人最最渴望出風頭的年齡!研究起來,年輕人的愛出風頭,大抵是因為姑娘們的存在。正如不見雌孔雀,也未受什麼鮮艷色彩的刺激,雄孔雀是懶得開屏的。只有小夥子們在一起的情況下,連最愛出風頭的小夥子,也沒多大興緻出風頭。反之,只有姑娘們在一起的情況下,連最愛打扮的姑娘,也沒多大興緻打扮自己。出風頭實在是小夥子們為姑娘們「打扮」自己的特殊方式。

我將代表專業新生髮言,看成是在全系師生面前的一次公開「亮相」。在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中,在名牌大學的教授、講師面前進行一次精彩的發言,我以為這風頭是大大值得一出的。是一次夠輝煌的機會。

預先寫好了發言稿,但對同學和老師說尚未寫好。發言稿揣在兜里,走出學校,在校園後圍牆下來回徜徉,將發言稿背了下來。

我要達到在發言時出口成章的效果。

我要在發言後引起掌聲和竊竊私議。

我要在散會時聽到學生、教授和講師們互相詢問:「他叫什麼名字?」

「哪個專業的?幾年級?」

還要聽到這樣的稱讚:「發言太有水平了!」

「簡直出口成章!」

「從容不迫!」

「有演說家氣質!」

還要引起男學生們的嫉妒。

還要從此無論在什麼場合下都吸引女學生們的目光。

還要從此為自己在專業,在系裡奠定一種優上的地位……

在學校「肝炎隔離室」和傳染病醫院裡孤孤寂寂地度過了整整一學期,想出一次風頭的願望幾乎都成了精神上的需要。

開會那天,我穿了一件新的鐵灰色的卡中山裝。出院後買的。上海那時流行襯領,便新買了一條潔白的襯領,使鐵灰色內露出一圈潔白。單帽早已不戴。頭髮早已長出。往宿舍的窗子上照照自己,半清半楚地映出一個斯文了點的「馬立本」,覺得自己還頗有發言代表的風度,挺自信的。系總支書記、工宣隊長的講話,擾亂了我背熟的發言。我覺得他說的太荒唐。無論是什麼人,說了我不贊同的話,無論什麼場面下,我也會起而反駁。全然不計後果。這是我本性中的另一面。與我的愛出風頭,相得益彰,互為襯映,顯現出一個我來。他的話剛結束,我便站了起來。我說:「我不同意您的話!復旦大學誰是虎豹豺狼?既有之,指出給我們看!當然不會是我們工農兵學員吧?那麼難道是這些教授?副教授?講師們不成?我看他們沒那麼可怕!在上、管、改中,工農兵學員不是與革命的教師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嗎?虎豹豺狼一詞,不是明明在分裂我們嗎?……」

工人若在工廠里做工,我是很尊敬他們的。若在大學裡氣指頤使,那再令人討厭不過了。我是有意當眾表示出我對這位工宣隊隊長的蔑視。下鄉前,軍宣隊也當眾頂撞過,頂撞也就頂撞了。在兵團,一般連隊的知青,幾年後已普通形成了對權力的蔑視。有一次,一位兵團總部副政委到木材加工廠視察,進入我們男知青宿舍,大家躺著的照樣躺著,歪著的照樣歪著,光著脊樑洗臉的照樣水花四濺地大洗特洗,沒一個拿正眼瞧一下那副政委的。他說:「同志們好」,也沒人應聲。

我初入復旦,不知深淺。不知工宣隊在復旦的一統天下的權力,更不知「藏龍卧虎之地,虎豹豺狼之窩」這句話是張春橋說的。

所以我的話,使全體鴉雀無聲。許多老師和許多學生是都知道張春橋說過那句話的。如果我也知道,絕不會當眾反駁工宣隊長的。我以為反駁他一下,不過就像在兵團時反駁團長政委一下,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其實大不一樣。

我的話所造成的靜場效果,使我愛出風頭的心理受到了慫恿和鼓勵。於是我借題發揮,侃侃而談。好像還說了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從書架上走下來,與老教授們坐在一起,同樣引起我的敬意一類的話。總之,接下來我說的儘是一些花哨浮麗、賣弄唇舌的話。大大地嘩眾取寵了一番。工宣隊隊長臉色陰沉嚴峻。

「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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