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格雷諾耶這小人兒首先拔去裝酒精的大肚玻璃瓶上的塞子。他吃力地把這隻笨重的玻璃瓶舉起來。他必須舉到幾乎與頭部一樣高,因為配製瓶放得太高,上面還放了個漏斗,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倒進漏斗。巴爾迪尼對這麼多的無能做法感到毛骨悚然:這傢伙沒拿要溶解的濃縮物就先弄溶劑,把製作香水的程序完全顛倒過來了,不僅如此,他在體力上幾乎也不能勝任!他費勁地顫抖著,而巴爾迪尼每時每刻都以為這隻笨重的大肚玻璃瓶會掉下來裂開,桌子上的一切都要弄得粉碎。蠟燭,他想,上帝保佑蠟燭啊!馬上就會發生爆炸,他要把我的房子燒掉……!他真想衝過去,從這小瘋子手中奪過大肚玻璃瓶,而這時格雷諾耶自己卻已把它放下來,平安無事地放到地上,把瓶塞塞上。又輕又透明的液體在配製瓶里晃動著--每一滴都發揮其作用。格雷諾耶歇了一會兒,臉部流露出滿意的表情,彷彿他已經渡過了試驗的最困難一關。事實上試驗在繼續進行,其速度之快是巴爾迪尼的眼睛跟不上的,更談不上看出試驗的順序或是某種有規律的過程了。

表面上看來,格雷諾耶是在毫無選擇地搬弄這一排裝著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聞一秒鐘,然後從這瓶子里倒出,從另一個瓶子里滴一些,再從第三個小瓶子里倒出少許到漏斗里,如此等等。液管、試管。量杯、小匙和攪棒--所有這些儀器,香水專家在進行複雜的配製過程時都用得著,可格雷諾耶卻一次也沒有動過,彷彿他只是在玩耍,像個小孩一樣敲敲拍拍,摻水,把水津和垃圾煮成惡臭的污水,隨後又堅持說這是一鍋湯。是的,像個小孩,巴爾迪尼心裡想。突然間,他看上去也像個小孩,雖然他的雙手粗笨,他的臉上有疤痕,他的鼻子像老年人成了塊狀。巴爾迪尼總以為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如今卻覺得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覺得他只有三四歲,覺得他像那些難以接近的、不可理解的、固執的小猿人。這些猿人據說是清白無辜的,他們只想到自己,想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若是人們聽任他們狂妄自大,而不通過最嚴格的教育措施使他們逐漸遵守紀律,引導他們像完美的人那樣控制自己,他們也確實會那麼做。這個青年人還是個狂熱的小孩,他的一對眼睛像火一樣紅,站立在桌子旁,完全把周圍的一切忘了,簡直不知道在工場里除了他和這些瓶子外,還有別的什麼。他用靈巧的動作把這些瓶子拿到漏斗旁,以便配製他的荒唐的混合物,而過後他準會堅持說--而且也確實這麼以為--這就是上等的香水"阿摩耳與普緒喀"。當在閃爍的燭光中觀看這個如此與眾不同、如此自信地操作的人時,巴爾迪尼感到毛骨悚然:像他這樣的人--他這麼想。頃刻間又像下午那麼悲哀、痛苦和憤慨,當時他眺望著被晚霞映得火紅的城市--像他這樣的人過去沒有過;這是一個完全新型的標本。只能產生於這個萎靡不振的、道德墮落的時代……但是他應該接受教訓,這個傲慢的小傢伙!在這場滑稽戲演完的時候,他將把他數落一番,叫他灰溜溜地離去,就像來時是蜷縮著身子的廢物一樣。壞傢伙!當今簡直不能再與任何人交往,因為世上到處都是壞傢伙!

巴爾迪尼沉浸在內心的憤怒和對時間的厭惡中,以致當格雷諾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了起來,從配製瓶里抽出漏斗,用一隻手抓住瓶頸,用左手掌封住瓶口並猛烈搖動時,他竟然沒有理解這意味著什麼。直到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轉,裡面裝著的昂貴東西像果汁汽水一樣從瓶肚衝到瓶頸然後又退回去,巴爾迪尼才發出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著,"夠了!馬上停!結束!馬上把這瓶子放到桌上,別再搖了,你明白嗎?別搖了!我要是聽你瞎說,我一定會發瘋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魯行為,你的愚昧無知告訴我,你是個半吊子,一個野蠻的半吊子,又是一個極端放肆的小壞蛋。你不配當個汽水配製工,沒有本事當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談不上當香水專家了!感激涕零,應該滿意!但是你別再來,你聽見我說沒有?你別再次把腳跨過一個香水專家的門檻。"

巴爾迪尼這麼說著。他還要說,這時他周圍的空氣已經瀰漫著"阿摩耳與普緒喀"的香氣。這香氣的說服力比起語言、親眼目睹感覺和願望要強有力得多。這香氣的說服力是無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氣一直進到我們的肺里,它往我們體內傾注,把我們裝得滿滿的,沒有辦法抵禦。.格雷諾耶已經把瓶子放下來.把濕香水的手從瓶輸部位拿開,在衣邊上擦乾。他向後退一兩步,在巴爾迪尼嚴厲訓斥下他把身體向左側併攏,啪略啪嘈的撞擊在空氣中掀起氣浪,足夠把新取得的芳香傳播到四周。再多了也沒必要。巴爾迪尼雖然還在狂怒、叫喊和謾罵,但他每吸一口氣,外表上表現出來的憤怒在內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預感到自己已被駁倒,因此他的話到未了只不過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已經根本用不著再去聽格雷諾耶的話:"做好了!"他反正已經知道了。

儘管如此,儘管這時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濃重氣味所包圍,他還是走到那張舊林木桌前檢驗。他從外衣的左側口袋裡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開,用他那長滴管從配製瓶里吸出幾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擺動,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氣,然後用熟練優美的動作把它在鼻子下掠過,同時把香氣吸進去。他讓香氣一陣陣地流了出來,自己坐到一張凳子上。先前他還由於發怒而滿臉漲成豬肝色,這時突然變得臉色蒼白。"真令人難以置信,"他低聲地喃喃自語,"老天爺作證,叫人難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湊到小手帕上嗅嗅,搖搖頭,喃喃地說,"叫人難以相信!"這的確是"阿摩耳與普緒喀",毫無疑問是"阿摩耳與普緒喀",令人可恨的絕妙的香味混合物,仿製得這樣精確,就連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產品加以區別。"真叫人難以相信…··"偉大的巴爾迪尼坐在凳子上,縮得小小的,臉無血色,手裡拿著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個患了傷風的少女拿著手帕揩鼻子一樣。此時他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不再說"令人難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點著頭,凝視著配製瓶里的香水,只發出單調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過了一會兒,格雷諾耶走過來,悄沒聲地像個影子走到桌子旁。

"這不是好香水,"他說道,"它配製得非常糟糕,這種。香水。"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道。格雷諾耶接著說:"如果您允許的話,師傅,我想再改進一下。請您給我一分鐘,我用它作出一種像樣的香水給您!"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著,點點頭。這併入是因為他表示贊成,而是因為他此時無精打采,無能為力,對什麼都只能說"嗯,嗯,嗯"和點頭了。他繼續點著頭,喃喃地說"嗯,嗯,嗯",當格雷諾耶第二次開始配製,第二次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里倒進配製瓶,加到已在瓶子里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後順序、不論分量地把小瓶里的香精倒人漏斗時,他並不准備進行干預。直至這配製程序接近尾聲--格雷諾耶這次不振搖瓶子,而是像擺動法國白蘭地那樣輕輕擺動著瓶子,或許他考慮到巴爾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許因為他認為這次的香水更加昂貴--到這時,當香水配好了在瓶子里旋動時,巴爾迪尼才從麻木狀態中醒過來。他站起來,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著鼻子,彷彿要做好準備抵抗對他內心的新進攻似的。

"做好了,師傅,"格雷諾耶說道,"現在這是一種相當好的香水。

"是的,是的。挺好,挺好。"巴爾迪尼回答,擺動他空著的手以示拒絕。

"您想檢驗一下嗎?"格雷諾耶繼續咕咕曖昧地問道,"您不想檢驗嗎,師傅?"

"等一會兒,"巴爾迪尼說,"我現在不想檢驗……我腦子裡在想別的事。你現在走吧!跟我來!"

他拿起一個燭台,朝門口走過去,走進了店堂。格雷諾耶跟在他身後。他們來到通往傭人入口處的狹窄走廊。老頭踢踢嘻嘻地朝小門走去,把門閂拉開,打開門。他往旁邊跨一步,讓這少年出去。

"現在允許我在您這兒工作吧,師傅,允許我嗎?"格雷諾耶問道,他已經站在門檻上,又把身子蜷縮著,露出期待的目光。

"我不知道,"巴爾迪尼說,"我還要仔細考慮一下。你走吧!"

隨後,格雷諾耶突然走開,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被黑暗吞沒了似的。巴爾迪尼仁立著,直愣愣地望著夜空,他右手端著燭台,左手拿著小手帕,像個鼻子出血的人,內心充滿恐懼。他急急忙忙把門閂上。然後他把保護性的手帕從臉上拿下來,塞進口袋裡,穿過店堂走回工場里。

這香味美妙極了,以致巴爾迪尼眼睛裡一下子飽含了淚水。他無需檢驗,只管站在工作台邊,在配製瓶前嗅吸。這香水真美。它與"阿摩耳與普緒喀"比較,宛如一部交響曲同一把小提琴孤獨地亂奏一通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