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制西班牙皮革的山羊皮!巴爾迪尼回想起來了。幾天前他在格里馬那兒預訂了這種皮革,這種皮子精緻柔軟,可以洗滌,是供維拉蒙特伯爵作書寫墊片使用的,每件十五法郎、可是他現在根本用不著了,他可以把這錢省下來。另一方面,如果他把這少年乾脆打發回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樣做或許會給人不好的印象,人家會說閑話,謠言會產生:巴爾迪尼不守信用,巴爾迪尼不接受訂貨,巴爾迪尼無力付款……這些話不好,的確不好,因為它們可能使店裡賣不出好價錢。明智一點的做法是把這些無用的山羊皮收下。不能讓人過早地知道吉賽佩·巴爾迪尼已經改變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進來!"

他讓這少年進屋。他們走到店鋪那一邊,巴爾迪尼手拿燭台在前,格雷諾耶帶著皮革在後。這是格雷諾耶第一次走進一家化妝品商店,在這兒氣味不是附屬的東西,而是人們關注的中心。他當然認得城裡的所有化妝品和藥材店,許多個夜晚他都站在櫥窗前,把鼻子擠到門縫裡。他能識別在商店出售的全部化妝品的香味,他已經在心裡從這些香味構想出最美妙的香水。這裡並沒有什麼新的玩藝兒在等待他。但是格雷諾耶像個有音樂才能的兒童熱切希望能在附近觀看一個樂隊,或者像在教堂里爬到廊台上去看管風琴的手鍵盤那樣,也熱切希望能從裡面參觀一家化妝品店,他一聽說要給巴爾迪尼送皮革,就爭取自己能做這差事。

現在他站在巴爾迪尼的店鋪里,就在巴黎的這個地方,在狹小空間里聚集了大量專門的香味。在一閃而過的燭光中他沒看到許多東西,只看見擺著天平的賬房間的影子,水池上的兩隻鴛鴦,一張供顧客坐的沙發,牆上暗黑的貨架,黃銅器械短暫的閃光,玻璃杯和缽子上的白色標籤。他聞不到他從馬路來時聞到的氣味。但是他立即覺察到佔據這些房間的嚴肅,他差點兒說是神聖的嚴肅,倘若"神聖"這個詞對於格雷諾耶還有某種含義的話;他覺察到冷靜的認真,手藝人的客觀,乾巴巴的生意經,它們都貼在每件傢具、每件器械、大圓木桶、瓶子和罐子上。他走在巴爾迪尼後面,即跟著巴爾迪尼的影子--因為巴爾迪尼不願費勁給他照路--他心裡油然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屬於這兒,不屬於其他地方,他要呆在這兒,他要從這兒徹底改造世界。

這個念頭當然是荒唐的、非分的。對於一個自己跑來的出身可疑的製革夥計來說,在沒有關係或者保護,沒有最起碼的等級地位的情況下,沒有任何東西,而且現實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使他可以有如此的奢望:在巴黎最有聲望的香料製品商店找到一份工作;更何況正如我們所J解的,恰好是在這家商店已經決定關閉之時。但是,格雷諾耶的非分念頭表現出來的不僅是個希望。而且是個信心。他知道,他只須再離開這家店,到格里馬那裡去拿衣物,然後就不再離開了。這目標使他血液沸騰。多年來他一直默默無聲,與外界隔絕,等待時機。如今不論情況順利與否,他反正是跳下來了,毫無指望。正因為如此,他這次的信心才這麼大。

他們兩人穿過店堂,巴爾迪尼打開面向河一側的後廳,這個廳部分用作倉庫,部分作為工場和實驗室,煮肥皂、攪拌香脂、在大膜玻璃瓶中調製香水,都在這兒進行。巴爾迪尼指著窗前的一張大桌說道:"東西就放在那兒!"

格雷諾耶從巴爾迪尼的影子里走出來,把皮子放到桌子上,然後迅速地退回去,站到巴爾迪尼和門的中間。巴爾迪尼又停了一會兒。他把蠟燭稍許向旁邊拿開一點,以免溶化的蠟滴到桌上,用手指背部撫磨光滑的皮子表面。隨後他把皮子翻過來,撫摩那絲絨般的。同時又是不平和柔軟的內面。這皮子質地非常好。特別適合於加工成西班牙皮革。這種皮子乾燥時不走形,若是用削刮工具弄弄,皮子又會變得柔韌,他只須用拇指和食指捏捏,就立即覺察到這點。這種皮子酒上香水,可以保持芳香五至十年。這是一種優質皮革--或許他可以用來製作手套,為了到墨西拿旅行,做三副自己用,三副給妻子。

他把手抽回去。工作台多動人!一切都放得好好的:香水浴液的玻璃盆,便於使叮劑乾燥的玻璃板,用來調和配劑的碗、褪、抹刀、毛刷消u刮工具和剪刀。這些工具彷彿因為天黑睡著了似的,彷彿它們明天又要醒來。他或許該把這張桌子帶到墨西拿?或許也該帶一部分工具,最重要的工具……?坐在這桌子前工作非常舒適。它是用橡木板做成的,台座也同樣,橫向撐牢,因此這張工作台從不鬆動,它還耐酸、耐油、耐刀切--把它帶到墨西拿去,即使用船拖,也得花一大筆錢呀!因此,明天只好把它賣掉,而放在它上面、下面和旁邊的一切東西同樣要賣掉!因為他,巴爾迪尼固然有顆多愁善感的心,但是他也有堅強的個性,因此無論他如何難過,他也要實施他的決定;他將揮淚賣出一切,儘管淚水汪汪,他也會這麼做,因為他知道,這是正確的,他已經得到了一個預兆。

他轉身要走。這個長成畸形的少年依然站在門口,他差點把他忘了。"太好了,巴爾說在於告訴你師傅,皮革很好。一過幾天我路過那兒時付款。"

"是的。"格雷諾耶說道。他依然站著,擋住巴爾迪尼離開工途收歸涉軌。並不認為這少年的行為厚顏無恥,而是認為他靦腆。

"什麼事,"他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要轉告我?儘管說吧!"

格雷諾耶弓著身子站著,用一種似乎是怯生生的目光凝視著他,這目光實際上是出於潛在的心情緊張。

"我想在您這裡工作,巴爾迪尼師傅。我想在這兒,在您的商店裡工作。"

說這話的口氣並非請求,而是要求,也根本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嘴裡擠出來的,壓出來的,相當陰險。巴爾迪尼又把格雷諾耶好險的自信錯當作兒童般的笨拙了。他對他友好地笑笑。"你是製革學徒,我的孩子,"他說道,"我用不著製革學徒。我自己有個夥計,不需要學徒。"

"您要給這些山羊皮酒香水吧,巴爾迪尼師傅?我給您送來的皮子,您可要灑上香水?"格雷諾耶嘟吹著,彷彿他壓根兒沒聽到巴爾迪尼的回答似的。

"確實是這樣。"巴爾迪尼說道。

"用阿摩耳與普緒喀來對付佩利西埃?"格雷諾耶問著,身子更向下彎曲。

巴爾迪尼全身微微抽搐了一下,感到可怕。這並非因為他在問自己,這小夥子從哪兒知道得如此清楚,而是因為這少年說出了這可惡的香水名稱,今天他曾想解開香水的謎,但失敗了。

"你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認為我將用別人的香水來…"

"您身上就有這種氣味!"格雷諾耶嘟呶著,"您的額頭上有這氣味,您外衣右側的口袋裡有塊灑上這香水的手帕。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並不好,裡頭香檸檬太多,迷迭香油太多,而玫瑰油太少。"

"啊哈!"巴爾迪尼說,他對這話的用詞如此準確感到驚訝,"還有什麼?"

"橙花、甜檸檬、丁香、摩香、茉莉花、酒精和我說不出名稱的另一些東西,在這兒,您瞧!在這個瓶子里!"他用手指指向黑暗。巴爾迪尼把燭台伸向所指的方向,目光跟隨著少年的食指,落到貨架里一個瓶子上,這隻瓶子裝著一種灰黃色的香脂。

"蘇合香?"他問。

格雷諾耶點頭。"是的。就在這裡面。蘇合香。"隨後他像是一陣痙攣發作,全身蜷縮起來,前南地念著"蘇合香"這個詞,至少有十多遍:"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

巴爾迪尼把蠟燭轉向這個念叨著蘇合香的小個子,心想:他要麼是著了魔,要麼是個騙子,或者是一個天才。因為用所說的材料正確合成產出"阿摩耳與普緒喀",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有極大的可能性。玫瑰油、丁香和蘇合香--這三種成分他今天找了一個下午,但是沒成功;其他成分可以同它們配合--他相信自己已經認識到這些成分--猶如一片蛋糕屬於一個美麗的圓蛋糕那樣。現在只有這樣的問題:把這些成分配合起來究竟得按什麼樣的精確比例。為了弄清楚這個比例,他--巴爾迪尼--一連數天不得不進行試驗,這是一種可怕的工作,比單純鑒別成分更難辦,因為這工作需要測定,需要稱量和記錄,而且需要特別小心,因為一不留神--滴管抖動一下,在數液滴時數錯了--就會導致失敗。而每次失敗要浪費許多錢,每次的混合液相當於一小筆財產……他想試試這個少年,便問他"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準確分子式。倘若他知道分子式,一克一滴都不差--那麼他必然是個騙子,必定是通過某種方式把佩利西埃的配方騙到了手,以便在巴爾迪尼這兒找個工作。如果他只是大致上猜出來的,那麼他是個嗅覺特靈的天才,而作為天才就會激起巴爾迪尼莫大的興趣。誰知會不會動搖巴爾迪尼放棄這個商店的決心!他覺得,就香水而言,佩利西埃的香水對他是無所謂的。即使這少年給他搞到多少升香水,巴爾迪尼做夢也不會想到用這香水來噴洒維拉蒙特伯爵的西班牙皮革,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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