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時小孩醒來了。首先是鼻子開始醒的。一點點大的鼻子動了起來,它向上抬起嗅嗅。它把空氣吸進去,然後一陣陣噴出來,有點像打噴嚏似的。隨後鼻子撅了起來,孩子睜開眼睛。眼睛的顏色尚未穩定,介於牡賑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間.彷彿由一層新稠的面紗蒙著,顯然還不太適於觀看。泰里埃覺得,這對眼睛根本沒有發現他。而鼻子則不同。小孩的無神的雙眼總是斜著看,很難說在看什麼,而他的鼻子則固定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泰里埃有個非常特別的感覺,彷彿這目標就是他,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臉部中央兩個小鼻孔周圍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確切地說,小小的鼻器宛如種植在國王植物園裡那些肉食小植物的殼斗。像那些殼斗一樣,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發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氣流。泰里埃覺得,彷彿這小孩是用鼻孔來看他,彷彿他是在用銳利而又審視的目光瞧著他,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彷彿他要用鼻子吞下從他泰里埃發出的、而他又無法掩蓋和無法收回的某種事物……沒有氣味的小孩不知羞恥地嗅他,情況就是如此!他要徹底地嗅他!泰里埃倏地覺得自己散發出臭氣,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幹凈的衣服有臭味。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赤身裸體,樣子很醜,覺得有個人好奇地盯著他看,而此人對自己的一切是從不放棄的。小孩似乎在透過泰里埃的皮膚嗅著,一直嗅到他的內心深處!最柔情脈脈的感情和最骯髒的念頭在這個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無遺。其實,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東西,一個經常撅起。鼓脹著和顫動著的有初動小器官。_泰里埃渾身毛骨悚然。他感到噁心。他扭歪了鼻子,彷彿聞到了根本不想聞的惡臭味。親切的念頭已經過去,如今是與自身的血肉相關。父親、兒子和散發香氣的母親的多愁善感的和諧情景已經消失O他為孩子和自己設計得很好的、舒適地圍裹著的思想帷幕已經撕了下來:一條陌生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蓋上,這是一隻懷著敵意的動物,假如他不是一個審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麼他在剛產生厭惡感時就把這小孩拋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丟出去一樣。

泰里埃猛一用勁站了起來,把提籃放在桌上。他想把這東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這時小孩開始叫起來。他眯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紅的潮激發出刺耳的令人討厭的聲音,以致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隻手來搖籃子,喊著"杜齊杜齊",目的是要這嬰兒安靜,可是嬰兒叫得更響,臉色發青,看上去彷彿他由於號叫而要爆開似的。

滾吧!泰里埃想,馬上滾,這……他想說出"這魔鬼",但儘力控制自己,盡量忍住……滾吧,這魔鬼,這叫人難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滾到哪裡去?在這個地區他認識的乳母和孤兒院足有一打,但是離他太近,他覺得這像是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東西必須滾得遠些,滾得遠遠的,讓人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人家不會隔一小時又把他送回來,他必須儘可能送到別的教區,送到河對岸更好,最好送到城牆外,送到市郊聖安托萬,就是這樣!這哭叫著的小孩必須到那裡去,往東邊去,遠遠的,在巴士底獄的那一邊,那裡的城門在夜裡是鎖閉的。

他撩起教士的長袍,提著發出號叫聲的籃子跑動起來,他穿過街頭巷尾嘈雜的人群,奔向聖安托萬市郊大街,順著塞納河向東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魯納大街,來到街的盡頭,在這兒的瑪德萊娜·德·特雷納爾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個叫加拉爾夫人的地址。只要給錢,加拉爾夫人對任何年齡和任何人種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鬧的小孩交給她,預付了一年撫養費,然後逃回城裡。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脫下他的衣服,像扔掉髒東西一樣,然後從頭洗到腳,跑回卧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划了許多十字,禱告了良久,最後才輕鬆地沉入夢鄉。

加拉爾夫人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是已經飽經滄桑。她的外表看上去與她的實際年齡非常不相稱,相當於實際年齡的兩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極像具少女的木乃伊;在內心世界方面,她早已死亡。她還在兒童時,她父親有一次用火通條打在她額頭上,即緊靠鼻根的上方。打那以後,她就失去了嗅覺,喪失了人的冷熱感覺乃至任何激情。隨著這一台,溫存和憎惡、歡樂和絕望,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陌生。後來一個男人同她睡覺,她什麼也沒感覺到;她生孩子時同樣是感覺麻木。她對死去的孩子毫不悲傷,對活下來的孩子也不高興。她丈夫用鞭子打她時,她一動也不動,而當丈夫在主宮醫院死於霍亂時,她也不覺得輕鬆。她惟有兩種感覺,就是:每月偏頭痛到來時,她的心情稍許變得陰沉,而當偏頭痛逐漸消失時,她的心情則變得稍許開朗。此外,這個像死去一樣的女人便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另一方面…或者也許正是由於她完全失去感情衝動的緣故,加拉爾夫人具有一種毫不留情的紀律觀念和正義思想。她不偏愛委託她撫養的小孩,也不虧待任何一個小孩。她每天只給小孩安排三餐,絕不多給一小口飯吃。她給幼嬰每天換三次尿布,直到他們滿一周歲。滿一周歲後哪個還尿褲子,他並不挨罵,而是挨一記耳光,被罰少吃一頓飯。伙食費的一半她用於寄養的小孩,另一半歸她自己,分毫不差。在東西便宜的時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在困難時期,她也從不多掏一個蘇,即使關係到生死存亡,一個子兒也不加。因為那樣做,她覺得生意划不來。她需要錢。她對錢計算得特別精確。她老了要買一份養老金,要積攢許多錢,以便她可以死在家裡,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官醫院。她對丈夫的死本身無動於衷。但是她對他同成千上萬個陌生人一起集體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單獨死去,為此她需要伙食費的全部賺頭。在冬天,寄養在她那裡的二十多個小孩會有三四人死亡,但是她的情況總還是比其他大多數私人育嬰戶好得多,並遠遠超過大型的國立育嬰堂或教會育嬰堂,那兒的嬰兒死亡率往往高達十分之九。當然,自會有很多來補充。巴黎每年產生一萬多新的棄兒、私生子和孤兒。因此某些損失不必放在心上。

加拉爾夫人辦的育嬰所對於小格雷諾耶真是天賜之福。他若是在別處,或許活不下來。但是在這個沒有感情的女人這裡,他卻茁壯地成長。他有堅強的體質。像他這樣的人既然能在垃圾堆里安然活下來,就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世界淘汰。他可以連續數日喝稀湯,他喝最稀的牛奶就能度日,消化得了爛菜和腐爛變質的肉。在童年時期,他出過麻疹,害過痢疾,出過水痘,得過霍亂,曾落到六米深的井裡,胸部曾遭開水燙過,但他活了下來。雖然這些給他留下傷疤、破裂和瘡痴,使他的一隻腳有點畸形,使他走起路來拖拖沓沓,可是他活著。他像有抵抗力的細菌那樣頑強,像只扁虱那樣易於滿足,它安靜地停在樹上,靠著它在幾年前獲得的一小滴血維持生活。他的身體需要的營養和衣著,在量的方面甚少。他的靈魂不需要任何東西。受人庇護、關照和撫愛--或者說一個小孩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對於童年的格雷諾耶來說,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確切地說,我們覺得,他之所議一開始就養成不需要這些東西,其目的是為了生存下去。

他生下來後的哭聲,在宰魚台下發出的哭聲--隨著這哭聲,他把自己帶進回憶里,把自己的母親送上斷頭台--不是企求同情和愛的本能哭喊。這是經過良好考慮的、幾乎可以說是深思熟慮的一聲哭喊。新生兒通過這聲哭喊,決定自己放棄愛,但是卻要生存。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兩者猶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這小孩要求兩者得兼,那麼他無疑很快就會痛苦地毀滅。當然,這小孩當時滿可以選擇為他敞開的第二種可能,可以默不作聲,可以不經過這條彎路直接選擇從生至死的道路,他因此可以給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許多不幸。而為了如此簡單地離去,需要有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諾耶恰恰沒有。他一開始就是個可惜的傢伙。他出於純粹的反抗和純粹的惡毒而選擇了生。

他不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做出抉擇,這是理所當然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需要豐富的理智和經驗,以便能夠在各種選擇中做出抉擇。但是他的選擇具有植物生長的性質,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進行選擇,要麼發芽,要麼仍舊是粒豆子。

或是像樹上的那隻扁虱,生活為它提供的無非是接連不斷的越冬。醜陋的小扁虱把自己鉛灰色的身體弄成球體,以便對外界造成儘可能小的面積;它把皮膚弄得光溜溜和結結實實的,其目的是為了不致從自己身上流出什麼,分泌出什麼。扁虱把自己造得特別小和一副寒酸相,目的是不讓人看見和踩死。這孤獨的扁虱聚精會神地蹲在自己的樹上,它眼睛、耳聾,又是啞巴,唯有嗅,年復一年地嗅,在數里之外就嗅到過往動物的血,它靠自己的力量永遠也到不了那些動物那裡。扁虱可以讓自己的身子跌到樹林的地面上,用它的六條小腿向這兒或那兒爬行幾毫米,躺在樹葉下死去,上帝不知道,並不值得為它感到惋惜。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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