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教與中國正統文學

魏晉以後,佛教在中國成為勢力最大的宗教,不少文人同佛教有密切的關係①,中國人民的思想和日常生活中含有濃厚的佛教成分。文學是生活的反映,它自然也要受到佛教的影響。關於佛教在中國正統文學中所起的作用,要精確地估計是困難的。一個原因是,佛教教義經過長期的宣揚、傳播,其中一部分已經同中國的傳統思想融合到一起,成為影響人民生活的心理力量。這種力量的表現可以是顯露的,也可以是含蓄的;可以是強烈的,也可以是細微的。如果是含蓄的或細微的,那就比較難於辨認。另一個原因是,中國的正統文學,從魏晉算起,有一千幾百年的歷史,其中包括無數的作家,不同的文體,要將這些巨細不遺地指出來是做不到的。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對於中國的正統文學,佛教的影響是廣泛的,深遠的,持久的,甚至可以說,如果仔細分析,許多表面看來與佛教無關的作品,其實是長期在佛教思想影響下的中國文化的產物。在這方面,內容是豐富的,情況是複雜的,這裡只能擇要介紹一下梗概。以下分作三部分談:一、詩,二、文,三、詩文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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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其中有的是出了家的,如東晉的慧遠、唐朝的皎然等;有的是深信佛法的,如南朝的謝靈運、唐朝的王維等;有的是同出家人有深厚交誼的,如東晉的孫綽、宋朝的蘇軾等。韓愈以儒家的正統自居,大聲疾呼地闢佛,傳說他也曾參謁大顛。

一、詩

對於中國詩歌,佛教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詩的格律,二是詩的語言,三是詩的內容。

(一)詩的格律

從體裁方面看,中國舊詩可以分作兩大類:一類是古體詩,一類是近體詩(包括律詩和絕句)。古體和近體的分別,主要表現在格律的自由和嚴格上:古體比較自由;近體正好相反,除了句子的長短和多少,押韻有一定的規矩以外,在聲音的平仄方面還要受嚴格的限制①。近體詩講究平仄協調,同中國語言文字的性質有密切的關係。中國文字是方塊的,一個字代表一個音節,加以字音有聲調的不同,所以易於講求對偶,講求平仄協調。但是聲律學說在南朝齊梁之際興起,因而促成近體詩的迅速形成和發展,卻是受到佛教的影響。中國在南北朝以前,文人寫作,也重視聲音和諧,但只是「始判清濁,才分宮羽」②。有關聲律的比較細密的理論,是南朝齊永明年間沈約、謝朓等提出來的。《南史·陸厥傳》說: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微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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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扼要地說,就是上句(單數句)和下句(雙數句)中對稱的字,聲調要平(平聲)仄(上聲、去聲、入聲)不同,例如「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李益),上句是「仄仄平平仄」,下句是「平平仄仄平」。

②《隋書·潘徽傳》。

又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里說: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

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又《梁書·沈約傳》說:

又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寤,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問周捨曰:「何謂四聲?」捨曰:「天子聖哲是也。」

沈約等人倡導的永明體,在中國詩史上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因為從此以後,中國詩才有意識地走向格律化。永明體關於格律的規定是所謂「八病」說,就是在詩句中要避免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八種病態①。八病說的理論基礎是有關四聲的知識,也就是「將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至於四聲的發現以及四聲說的成立,據陳寅恪考證,是受佛經轉讀的影響。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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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避免八病,目的主要是求得平仄協調。據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考證:「其實『八病』之說也非全出於沈約。……且據《南史》所載,也只有四病。

我們想,沈王之時還是草創,以後愈演愈繁,到李百葯才完備。」(中冊389頁)

所以適定為四聲,而不為其他數之聲者,以除去本易分別,自為一類之入聲,復分別其餘之聲為平上去三聲。綜合通計之,適為四聲也。但其所以分別其餘之聲為三者,實依據及摹擬中國當日轉讀佛經之三聲。而中國當日轉讀佛經之三聲又出於印度古時聲明論之三聲也。據天竺圍陀之聲明論,其所謂聲Svara者,適與中國四聲之所謂聲者相類似。即指聲之高低言,英語所謂pitchat者是也。圍陀聲明論依其聲之高低,分別為三:一曰udātta,二曰svarita,三曰anudātta。佛教輸入中國,其教徒轉讀經典時,此三聲之分別當亦隨之輸入。至當日佛教徒轉讀其經典所分別之三聲,是否即與中國之平上去三聲切合,今日固難詳知,然二者俱依聲之高下分為三階則相同無疑也。中國語之入聲皆附有k、p、t等輔音之綴尾,可視為一特殊種類,而最易與其他之聲分別。平上去則其聲響高低相互距離之間雖有分別,但應分別之為若干數之聲,殊不易定。故中國文士依據及摹擬當日轉讀佛經之聲,分別定為平上去之三聲。合入聲共計之,適成四聲。於是創為四聲之說,並撰作聲譜,借轉讀佛經之聲調,應用於中國之美化文。①

六朝時期宣揚佛法,有導師,有經師。導師擅長唱導。「唱導者,蓋以宣唱法理,開導眾心也。」②也就是用通俗的語言,隨緣設譬,宣揚佛教教義。經師擅長轉讀。轉讀是用有韻律的語言歌詠佛經經文。「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為唄;

至於此土,詠經則稱為轉讀,歌贊則號為梵音。」③慧皎《高僧傳》為不少經師立傳,說他們「響韻清雅,韻轉無方」,「響調優遊,和雅哀亮」,「巧於轉讀,有無窮聲韻」。④至於經師轉讀為什麼偏偏在南齊永明年間影響沈約等人創立四聲說,陳寅恪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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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聲三問》(《清華學報》第九卷第二期,後收入《金明館叢稿初編》)。

②慧皎《高僧傳》卷十五。

③慧皎《高僧傳》卷十五。

④慧皎《高僧傳》卷十五。

建康為南朝政治文化之中心。故為善聲沙門及審音文士共同居住之地。二者之間發生相互之影響,實情理之當然也。經聲之盛,始自宋之中世,極於齊之初年。竟陵王子良必於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以前即已嫻習轉讀,故始能於夢中詠誦①。然則竟陵王當日之環境可以推知也。雞籠西邸為審音文士抄撰之學府,亦為善聲沙門結集之道場。永明新體之詞人既在「八友」之列,則其與經唄新聲制定以前之背景不能不相關涉,自無待言。……(周顒)與沈約一為文惠之東宮掾屬,一為竟陵之西邸賓僚,皆在佛化文學環境陶冶之中,四聲說之創始於此二人者,誠非偶然也。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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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慧皎《高僧傳》卷十五《僧辯傳》:「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司徒竟陵文宣王夢於佛前詠維摩一契,因聲發而覺。……明旦即集京師善聲沙門……集第作聲。」

②《四聲三問》。

由此可見,在南朝齊梁之際,沈約等人是受到佛經轉讀的啟發,才提出四聲的理論;然後把四聲的理論運用到詩的格律上,因而開創了永明體。永明體是唐朝嚴格的律詩的前鋒,此後,近體詩迅速地成長、發展,不久就取得主宰詩壇的地位。推源溯流,這個影響是很重大的。

近體詩重視格律,限制多,流弊是引導人們重形式而輕內容,因而阻礙了詩體的自由發展。但是也要承認,格律的形成,是要求詩的聲音具有音樂美的自然趨勢。比較下面四首詩(前兩首是齊梁以前的,後兩首是唐朝的),我們就會知道,在詞句的精鍊方面,在音韻的鏗鏘方面,近體詩在詩的演化史上是向前邁了一大步。

1.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古詩十九首》之一)

2.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懷》之一)

3.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王維《山居秋瞑》)

4.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球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詠懷古迹》之一)

(二)詩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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