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漢譯的佛典文學

佛教創始於印度,經過西域傳入中國,如果想發揚光大,使大多數人能夠信受奉行,就必須使教義得到廣泛的傳播,深入群眾。可是宣揚教義的佛教經典是用梵文或其他外國語言記錄的,為了中國人民能夠通曉,就必須翻譯成中文。佛典翻譯是個非常艱巨的工作。一則佛典是佛所說或者諸菩薩所解說,翻譯時必須嚴肅審慎;二則佛典的數量過大,不是少數人短期間內所能完成;三則兩種思想體系、兩種語言各有各的傳統,各有各的特點,以此譯彼很難恰如其分①。

在佛典的翻譯方面,漢魏以來的許多教內大師(其中有不少是西方來的)耗費了非凡的精力,取得輝煌的成就。這中間也是經過發展變化的:起初是個人譯,沒有什麼組織,漸漸發展為規模廣大、組織嚴密的譯場;起初是零篇斷簡,逐漸發展為譯幾百卷一部的全經;起初是偏重求達,常常不切原意,逐漸發展為求信,要求毫釐不爽。就這樣,由東漢末期到唐朝中期的七百年間,佛典中的經律論三藏,已經有很多很多譯成中文了。①慧皎《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責,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須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

漢譯的佛典是宣揚佛教教義的,基本上是哲學著作。但是在以下兩個方面同文學有密切的關係:(1)譯文創造了獨特的風格;(2)佛典中有很多優美的文學作品。

一、譯文創造了獨特的風格

漢魏時期,一般文人用來表情達意的文字,是後人所稱道的秦漢的古文。魏晉以後,散體的古文逐漸趨向於駢儷,語句要求整齊對稱,音節要求平仄協調,字面要求穠麗絢爛。不管是古文還是駢體,都是文人慣用的中國本土的雅語。

外文的佛典翻譯為中文,不得不受三方面條件的限制。一方面,外文有外文的辭彙、語法上的特點,為了忠實於原文,不能不保留一些異於中文的風格①。另一方面,佛典譯為中文,要求多數人能夠理解,這就不能不通俗,因而不宜於完全用典雅的古文或藻麗的駢體寫。還有一方面,佛教教義是外來的,想取得上層人士的重視,譯文就不能過於俚俗,因而又要適當地採用當時雅語的表達方式。這樣,佛典翻譯就逐漸創造出一種雅俗之間的調和中外的平實簡練的特殊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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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梁啟超《佛典之翻譯》:「蓋東晉南北朝文體,正所謂『八代之衰』,靡藻淫聲,令人慾噦,以此譯書,何能達旨!安公瘏口匡救,良非得已。故其所監譯之書,自謂『案本而傳,不令有損言游字,時改倒句,余盡實錄。』(鞞婆沙序)究其旨趣,殆歸直譯矣。」(《佛學研究十八篇》下冊)

下面舉幾位譯經大師的譯文為例。

1.聞如是: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佛告諸比丘:「聽吾說諸法本。」對曰:「唯然。」世尊曰:「若有外道異學有來問者,何謂法本,當答言,欲為諸法本。何謂習,更為習。何為同趣,痛為同趣。何謂致有,念為致有。何謂明道,思惟為明道。何謂第一,三昧為第一。何謂最上,智慧為最上。何謂牢固,解脫為牢固。何謂畢竟,泥洹為畢竟。如是諸比丘,欲為諸法本,更為諸法習,痛為諸法同趣,念為諸法致有,思惟為諸法明道,三昧為諸法第一,智慧為諸法最上,解脫為諸法牢固,泥洹為諸法畢竟。」(支謙譯《佛說諸法本經》)

2.觀世音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薩依般若波羅蜜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苦惱,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密是大明咒,是無上明咒,是無等等明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鳩摩羅什譯《大明咒經》)

3.爾時世尊說是頌已,於眾會中有無量百千眾生,曾誤聞法,謬生空解,撥無因果,斷滅善根,往諸惡趣,聞說此經,還得正見。即從座起,頂禮佛足,於世尊前,深生慚愧,至誠懺悔,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大德世尊!我等本在聲聞乘中曾種善根,未能成熟聲聞乘器;後復遇聞獨覺乘法,迷惑不了,便生空見,撥無因果,由是因緣,造身語意無量罪業,往諸惡趣。我等今者於世尊前聞說此經,還得正見,深心慚愧,發露懺悔,不敢復藏,願悉除滅,從今已往,永不復作,防護當來所有罪障。唯願世尊哀愍攝受,令我等罪皆悉銷滅,於當來世永不更造。唯願世尊哀愍濟拔我等當來惡趣苦報。我等今者還願受行先所修集聲聞乘行,唯願世尊哀愍教授。」世尊告曰;「善做!善哉!汝等乃能如是慚愧,發露懺悔。於我法中有二種人名無所犯:一者稟性專精,本來不犯;

二者犯已慚愧,發露懺悔。此二種人,於我法中名為勇健得清凈者。」於是世尊隨其所樂,方便為說四聖諦法。(玄奘譯《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

上面所引三段譯文代表早中晚三個時期,早期的外來氣重,以後本土氣增加一些。但就是唐代的譯文,我們也很容易覺察出來,這是本國文章以外的新風格。它的缺點是不怎麼流利,但簡練、樸實、通俗,因而使人感到懇切,這就表達方式說是值得注意的。

二、佛典譯文的文學成就

上面說過,佛典是宣揚佛教教義的,基本上是哲學著作。但是同一般的哲學著作相比,佛典有個重要的特點,是含有濃厚的文學成分。以下從四個方面舉例說說這種情況。

(一)說理

例如:

1.住昔之世,有富愚人,痴無所知。到余富家,見三重樓,高廣嚴麗,軒敞疏朗,心生渴仰,即作是念:

「我有財錢,不減於彼,云何頃來而不造作如是之樓?」即喚木匠而問言曰:「解作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語言:「今可為我造樓如彼。」是時木匠即經地壘墼作樓。愚人見其壘墼作舍,猶懷疑惑,不能了知,而問之言:「欲求何等?」木匠答言:「作三重屋。」愚人復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為我作最上屋。」木匠答言:「無有是事。何有不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一之屋?不造第二,云何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為我作最上者。」時人聞已,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譬如世尊四輩弟子,不能精勤修敬三寶,懶惰懈怠,欲求道果,而作是言:「我今不用餘下三果,唯求得彼阿羅漢果。」亦為時人之所嗤笑,如彼愚者無有異。(求那毗地譯《百喻經·三重樓喻》)

2.問曰:「檀有何等利益故,菩薩住般若波羅蜜中,檀波羅蜜具足滿?」答曰:「檀有種種利益。檀為寶藏,常隨逐人。檀為破苦,能與人樂。檀為善御,開示天道。檀為善符,攝諸善人。檀為安隱,臨命終時,心不怖畏。檀為慈相,能濟一切。檀為集樂,能破苦賊。檀為大將,能伏慳敵。檀為妙果,天人所愛。檀為凈道,賢聖所游。檀為積善福德之門。檀為立事聚眾之緣。檀為善行受果之種。檀為福業善人之相。檀破貧窮,斷三惡道。檀能全獲福樂之果。檀為涅槃之初緣,入善人聚中之要法,稱譽讚歎之淵府,入眾無難之功德,心不悔恨之窟宅,善法道行之根本,種種歡樂之林藪,富貴安隱之福田,得道涅槃之津梁,聖人大士知者之所行,餘人儉德寡識之所效。複次,譬如失火之家,黠慧之人明識形勢,及火未至,急出財物,舍雖燒盡,財物悉在,更修室宅。好施之人亦復如是,知身危脆,財物無常,修福及時,如火中出物,後世受樂。亦如彼人更修宅業,福慶自慰。愚惑之人但知惜屋,匆匆營救,狂愚失智,不量火勢,猛風絕焰,土石為焦,翕響之間,蕩然夷滅,屋既不救,財物亦盡,饑寒凍餓,憂苦畢世。慳惜之人亦復如是,不知身命無常,須臾叵保,而更聚斂,守護愛惜,死至無期,忽焉逝沒,形與土木同流,財與委物俱棄。亦如愚人,憂苦失計。」(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一)

以上引的兩段文章都是闡明道理的。闡明抽象的道理,文字要求謹嚴、深刻,邏輯性強,這就容易枯燥、板滯,缺少趣味。佛典宣揚佛教教義,同一般的議論文有很大的差別,道理雖然是深奧的,玄遠的,卻常常寫得深入淺出,親切生動,能夠引人入勝。上面引的兩段文章,雖然都是用嚴肅的態度闡明切實重要的道理,卻寫得文字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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