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佛教是龐大而複雜的歷史事實,中國文學也是龐大而複雜的歷史事實,這本小書用個「與」字把兩者聯起來,只是想說說,將近兩千年來,佛教對於中國文學,主要產生了什麼影響。稱之為「影響」,意思是:如果沒有佛教,中國文學作品中就不會有或不會沿著這樣的路徑而有某某等內容;或者從另一面說,因為有了佛教,中國文學作品中才有或沿著這樣的路徑而有某某等內容。

談兩者的關係之前,先要說明一下佛教指的是什麼,中國文學指的是什麼。

佛教是外來的,與中國的本土思想距離相當遠。舉其大者說,對於世間生活,中國的本土思想是「順」,佛教是「逆」(至少就理論說是這樣)。「順」是承認常識的評價,如生比死好,樂比苦好,現世的榮華值得重視,等等。佛教則相反,是不承認常識的評價,總的精神是出世,拋棄現世的快樂、榮譽等,而追求現世以外的所謂涅槃境界。照理說,這樣的異教思想應該很難滲入中國人的頭腦,而與本土思想和平共處。事實卻不然。原因很多。一是社會混亂,人的安全沒有保障,經常顛連困苦。不管佛教的修持方法怎樣艱難而生僻,它總是救苦之道(雖然是幻想的),俗語說,得病亂投醫,病重而難治,當然會有人到佛門去求醫。二是佛教的出世思想與中國本土的道家思想有相通之處,都推重少思寡慾,清靜無為。其結果是不少讀書人、士大夫成為佛教的贊助者。三是佛教的教義能予人以更大的利益,滿足更奢的願望。《世說新語·排調》篇記何次道的故事正好說明這種情況:「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成佛比作大官更好,就難怪很多上層人也成為信徒了。四是佛教本身有世俗的一面,這委婉一點說是相機施教,率直一點說是投其所好。舉例說,對於所謂愚夫愚婦,宣傳念幾句「觀世音菩薩」就可以避災得福,念幾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凈土,這就道理說雖然近於可笑,但就效果說卻大有可取,因為是用小鉤劣餌釣了大魚。此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這且不管,總之是,由東漢起,時間不很長,到南北朝,佛教就通過各種渠道,採用各種形式滲入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教義方面看,佛教傳入中國,不只扎了根,而且發揚光大,結了不少原產地所沒有的果實,這就是佛教史中常常提到的十宗或十三宗。在印度,教義本來也並非一統,如乘有小大,論有空有;只是到了中國,尤其隋唐時代,理論才越辨越細,分歧才越來越多。說起分歧,不同的宗派,修持的方法有別,理論根據有別,這且不說;就是同一宗派,如三論宗,對於某一教義,不同的論師會有不同的解釋,至於禪宗有南頓北漸之分,更是大家都熟悉的事實。這樣,本書所謂佛教,是指包涵什麼內容的佛教呢?顯然,泛泛地稱佛教,我們不能追求得那麼細,也用不著追求得那麼細,因為一般人所信奉的是佛教的概括的主張,即對世間和人生怎麼看,看到的種種問題要怎麼處理;而在這方面,各宗派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這基本一致的教義是概括的,通行於世俗的。因為通行於世俗,所以有強大的滲入中國文化的力量,在社會的各方面產生深遠的影響。本書所謂佛教,指的就是這樣的佛教。

其次要說明一下,中國文學指的是什麼。先說文學,「五四」以來,有人從西方的習慣,只承認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是文學作品,這文學的定義是比較狹的。按照這個定義,《論語》《孟子》之類不能算文學作品,因為是議論文;《左傳》《史記》之類也不能算,因為是記人記事文。可是中國人寫文學史,照例也介紹《論》《孟》和《左傳》《史記》。這樣做,定義是比較寬的。從寬,是不是可以把四部中的「集」部都包括到文學裡去呢?如果真這樣,我們就得承認韓愈《原道》、柳宗元《封建論》之類也是文學作品,這好像又有點不習慣。解決的辦法是先有個原則或標準。似乎可以這樣規定:

凡是內容帶有抒情性質,表達方面文辭求美,而寫出來能夠形象生動並有情趣的,算;反之不算。按照這個標準,詩歌、散文、小說、戲劇以外的不少文章,從讀者方面看能夠移情的,就不至受到排擠了。自然,是與不是之間還有劃界問題,個別篇目難免還有左右為難的情況,這我們可以採用大德不逾閑的原則,放過不問。

再說中國。佛教是外來的,傳入中國,隨著教義還帶來不少零碎,其中有些是文學作品,如變文,這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中國」的?本書也採用寬的態度,凡是用漢字寫的或用漢語表達的都算。

佛教的意義定了,中國文學的意義定了,然後梳理一下受佛教影響的文學作品,將它們分分類,排個次序,進行介紹。關於分類,本書從俗,還是稱有些作品為「正統文學」,有些為「俗文學」。這裡說明一下,這樣說,只是為了頭緒簡明,讀時方便,並沒有輕視所謂俗文學中各種體裁的意思。

又,中國文學作品,數量龐大;受佛教影響的文學作品,為數也相當多。遍舉,幾乎不可能,似也無此必要。例如白居易和蘇軾,如果把他們的帶有佛教色彩的所有作品都舉出來,大概要印成不薄的一本書。因此,本書介紹某種體裁,只是舉一點點例,以期用不多的篇幅,以管窺豹而能見一斑。

作者學力有限,見聞不廣,書中難免有不少缺漏和錯誤,統希讀者多予指正。

張中行

1984年2月於北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