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插髻燁燁牽牛花(2)

然後,何民偉徹底不來了。郁曉秋沒去找他。從小到大,郁曉秋始終在受挫中生活,別人或許以為她能忍,其實不止是。她經得起,是因為她自尊。簡直很難想像,在這樣粗暴的對待中,還能存有多少自尊。可郁曉秋就有。這也是她的強悍處,這強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礪出來的。因這粗暴裡面,是有著充沛旺盛的元氣。郁曉秋不去找何民偉,結果是,何民偉來找郁曉秋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不來找我?這話說得無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虛。郁曉秋並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曉得這個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邊邊角角全看進去,存起來。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因為人瘦了。本是褐色的瞳仁,顏色越加淺,幾乎是透明的。何民偉都要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像了。他喪氣地低下頭,囁嚅了一陣,辨不清他的詞和句,但意思總歸是,雙方了解還不夠成熟,這段時間的疏離就是證明,所以,還是分手的好。郁曉秋反問了一句:你說我們了解不夠嗎?何民偉又囁嚅了一陣。之後,郁曉秋又作了幾次反詰:你說我們不夠成熟?你說我們性格不協調?何民偉則以一陣囁嚅來回答。郁曉秋也哭了,說了些「你沒有良心」、「你要後悔的」之類的話。但是,令何民偉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郁曉秋並沒有說「我都和你那樣了」的話。她沒有用這個來要挾何民偉,而這是在此類男女談判中的一道殺手鐧。這一場談判,比他倆原先準備的都要平靜和簡單。因為雙方都明白,之間的關係,大勢已去,無力挽回,只不過需要一個儀式罷了。

何民偉和郁曉秋交割完畢,以下的事情就順當了。不用說,新房做在亭子間里。何民華派了自己的丈夫和手下幾名徒弟——她已經帶徒弟了,派了來粉刷,打蠟,裝壁燈,頂燈,窗帘盒,將個九平方裝飾成個小宮殿。何民偉只管和柯柯逛傢具店和電器店。何民偉早工作幾年,但工資不高,所以沒什麼積蓄,柯柯也沒有。這並不是問題,因是雙方父母撮成的婚姻,兩家大人都情願掏錢,連何民華都出了一筆可觀的錢款。他們的婚事辦得很是富裕,酒席定在新亞酒樓,總共十桌,又擬定旅行結婚的計畫。凡是這個年頭有的,他們都有。可是,何民偉漸漸有些煩,他沒想到結婚的事務那麼瑣細。他不像柯柯,是女孩,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很看重,許多要求其實都出自,期望受到珍惜。而且,他是有過戀愛經歷的,又相當冗長,心理上有些疲了。當然,這一個不是那一個,但在何民偉來說,時間上卻是排序著。他是想快些結束這些準備,好進入另一種狀態,婚姻裡面去。同時,辦婚事的過程中,他還發現柯柯的母親也不是個省事的,亦開始令他生厭,是另一路的生厭。臨到結婚,她似乎突然不捨得把柯柯給何民偉了,要求層出不窮,幾乎像在為難何民偉。要拍婚紗照,放成二十四英寸大,掛在新房。於是新房裡塗料粉刷的壁就顯得寒磣了,要貼牆紙。酒席忽卻多出一桌,加上去,是十一桌,單數又不吉利,再加一桌,湊十二桌。人數且不夠,就要搜羅親朋好友,最後是從蘇州請來一家故舊,於是便要安排食宿。何民偉被煩不過,不免會想到郁曉秋,想要是他和她,她母親是決不會有這麼多花樣的。柯柯的母親在提要求時,總是從旁提醒,何民偉是集體所有制的單位,而柯柯則是全民企業,比方說,「不要讓柯柯的朋友同學覺著,柯柯嫁給生產組的人是委屈」,等等。使得何民偉不能不多加小心,有時竟是在曲意奉承了。就這樣,好不容易捱到喜期,何民偉在疲憊的心情下,走入婚姻。

其時,郁曉秋的生活被另一樁事佔據著,就是她姐姐的生產。她姐姐懷孕的事本來都沒有告訴娘家人,可臨近產期,不免慌了。郁曉秋的姐夫前一年考了北京的大學讀研究生,兩人就暫居兩地。說好分娩時回來,可誰知道什麼時候分娩呢?雖有公婆在身邊,總不好意思事事麻煩。到這時,就還是要找至親的人。母親自己生了三個孩子,不以為生產是什麼難事,但想到這是頭生,還是派郁曉秋去,陪她姐姐睡覺。她們從小不親近,此時亦是不親。從小作下的習慣,在哥哥姐姐跟前,郁曉秋的活潑勁立刻就收起,再加上這段日子的挫折,不覺變得沉悶了。人家以為姐妹倆睡一張床,有多少心裡話要說,豈不知她們背靠背的,連一句問候都沒有。郁曉秋一是受拘束,二也是不想麻煩姐姐的公婆。她每晚吃過飯,洗過手腳,才往姐姐家去。姐姐已經睡下,在浴間里留下幾件要洗的衣服,她順手就將老人換下的衣服一併洗了,晾在樓梯口上方橫架的竹竿上。姐姐婆家的浴間挺大,四周貼有潔白光亮的瓷磚,郁曉秋將自己洗凈的手絹,貼在瓷磚上。於是,素白的壁上就有了一小幀顏色鮮艷的小畫。一早起來,也是不吃早飯不用廁所,回到自己家中進行。此時,姐姐還熟睡著,窗帘拉得很嚴實,房間里暗暗的,打蠟地板發著幽光。郁曉秋躡著手腳,像只貓似地悄無聲息。這個房間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她只能從它的邊上滑過去。當她輕手輕腳溜似地下樓去時,有時會碰上姐姐的婆婆,正從浴間出來。一個寧波老太,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梳齊在耳後,緊俏的臉型,皮膚還很白皙。她目光嚴厲地對著郁曉秋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徑直回了房間。也有一兩次,她並沒有進門,而是看著郁曉秋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心想:這姐妹倆多麼不像。這家公婆對自己的媳婦,多少是礙了兒子的面子,有些供奉著的,平日里相處很謹慎。這媳婦進門多年,與他們卻好似路人,與她自己娘家也極少往來,也是形同路人,性情竟淡漠至此。有時候,聽小兩口掩門在房裡說笑,他們都會疑惑,這難道是同一個人嗎?他們對她,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因她與他們到底沒有過齟齬。他們是連面都見不上幾回的。她總是在自己房裡,將門關上。自兒子上北京讀書,老人甚感寂寞。現在,來了一個郁曉秋,雖然早出晚來,聽不見一點聲氣,他們甚至都沒看清過她的長相。可是,一夜之間,晾在樓梯口竹竿上的衣衫,還有她在浴間里隨手歸置好的物件,瓷磚壁上的花手絹,總帶來一股清新活躍的氣氛。他們內心裡開始希望她能在這家中多留些時間。有一次,早上,她婆婆遇著郁曉秋,點了頭之後沒有放她過去,而是說:吃了早飯再走吧!不料她驚了一跳,一邊搖頭一邊繞過去下樓梯,差點跌下去。她看見這女孩子的一雙形狀特別的眼睛,眼睛裡的神氣照亮了膚色暗淡的臉。像她這樣古板又挑剔的老太,通常都是喜歡白凈細緻的女人,所以覺著郁曉秋是不如她姐姐好看,可也覺著她姐姐好看是好看,卻像個玉琢的,不如妹妹活潑。

郁曉秋的姐姐很準時地在預產期里,開始陣痛,送去醫院,又過了兩日,才進產房。此時,姐夫也已從北京的大學請假回來。郁曉秋從姐姐進醫院那日起,就住回自己的家,每天下午負責送些湯水去探望。一日清早,姐姐產下了一個六斤重的男嬰。生產過程算是順利,只是依醫生說法,「胎盤早剝」,產後一直流血,到了下午竟發生休克。診斷為「羊水栓塞」,立時下來病危通知。到晚上,人卻又蘇醒,流血也止住些。病家都不太懂醫術,從沒聽過「羊水栓塞」這個病名,但只見醫生緊張,眼面前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總不相信會過不去。平穩了兩日,再又不好,人事不省的樣子,這才真正急起來。姐夫當場給醫生跪下,求他們救命,亦無人理他。各科醫生在病房走進走出,各種藥水器械掛上去,又忙了兩日。姐夫一步不離,吃睡都在邊上,短短几日,人已憔悴得不成樣。這天中午,郁曉秋去,見姐姐像是好些了,半睜著眼睛,護士問她,這是誰?她說出兩個字:妹妹。郁曉秋從不曾聽她稱過自己「妹妹」,聽了自然是辛酸。有限的幾次姐妹相處湧現眼前:她到醫院探望生肝炎的姐姐,兩人面對面嚼吃肉脯;哥哥打重她,姐姐發出的一聲厲叫;還有那些背對背睡一張床的夜晚。姐姐其實非常寂寞,郁曉秋甚至認為姐姐生活得還不如自己,雖然自己戀愛慘遭失敗。她想起小時候,姐姐去認她父親的情景,父母兀自激烈地爭辯,她被忘在一旁,踩著甬道邊沿的花磚,兩手張開,雙腳走成一條線。這天夜裡,姐姐去世了,姐夫哭也哭不動了,一頭栽倒,接下來就是搶救他了。混亂中過去一周時間,那新生的男嬰在嬰兒房裡,沒人想起他來,全是由護士餵養著。這時,到了該出院的時候,大人的事卻還沒消停,結果是由郁曉秋領回家去的。

 母親在提籃橋監獄,對了哥哥那一場大慟,似乎不止是替過去哭,也為後來哭過了。姐姐的事,她並沒流多少眼淚。郁曉秋帶回的那嬰兒,她並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著。有幾次,郁曉秋餵過他吃的,轉身放下他在床上,發現母親正從背後看著嬰兒,此時則把眼光移開。她的眼光很奇怪,帶了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這個嘰嘰哇哇的小東西究竟從哪裡來。過了一周,郁曉秋將嬰兒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經走了,臨走都沒想起看一眼兒子。他心裡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沒了他媽媽。郁曉秋把嬰兒交給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的習慣,放下提來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回到家,母親見她空了手,劈頭問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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