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棚籬落野花妖(2)

關於何民偉和郁曉秋好的說法,傳到了何民華那裡。前邊不是說,何民華家有個鄰居是在何民偉班上的,就是由這個鄰居牽線搭橋,才來找何民華教她們打腰鼓的。那麼,現在,這個鄰家女生,就成了何民華的眼線。每次回上海休假,她都會被何民華邀到樓上曬台上,竊竊私語半天。何民偉從來看慣女孩子之間交頭接耳的樣子,沒興趣去聽,想不到是在談自己。在這個年紀里,相差幾歲就會不平等,小的都會對大的諂媚。這一個尤其崇拜何民華,因為原是紅衛兵宣傳隊的女高音,如今又進工廠,正經是個大人了,竟要找她說話。自然十分賣力,不僅誇大其辭,還要追隨何民華的觀點。這女生其實和郁曉秋不錯,也不屬最愛傳閑話的一類,但因形勢有變,不得不棄下郁曉秋,站到了何民華一邊。於是,何民偉和郁曉秋在鄉下的一舉一動,每月一次,匯總到何民華這裡。家中沒有大人,何民華當家,不免會養成跋扈的作風,很有野心。在車間里,她耳聞目睹了些男女情事,也有人向她獻殷勤的,自覺著有了經驗,可以獨斷此類事故。她故作老練地,並不挑明了,只是在飯桌上,以隨意的口氣,提起郁曉秋的身世。豈不知這是最愚蠢的,揭人老底首先就有些卑劣,再說又沒有什麼新材料,都是人所周知,去攻擊有好感的人還會引起敵意。何民偉一言不發,根本不去聽,只有三個字入耳,就是郁曉秋。何民華有些急,就進了一步,說到郁曉秋本人。何民偉依舊一言不發,不過又多兩個字入耳,就是「貓眼」。這倒是新鮮的,他竟第一次聽說,不由地要去想想郁曉秋的眼睛。這是何民華做法又一處適得其反,倒向何民偉提供了情況,好叫他對郁曉秋認識更多一些。何民偉原已經對何民華不滿,覺著她太充大,像媽一樣管弟妹,而且是後媽,其實只比他大三歲不到。本就想找一件事反叛她,苦於找不到,現在,就有了。不過,他不是個性子激烈的人,所謂反叛,不過就是不響應,不附和。但就這,何民華也看出來了。姐弟兩人就種下芥蒂,也為何民偉和郁曉秋關係後來的發展,種下了危險。

很有趣的,郁曉秋也不大拿何民偉當男生看。一般女生多不會在意同年齡的男生,這大約是一個原因。何民偉不是那種發育早熟,有男子氣概的大男生,卻是更接近小男孩,這大約也是一個原因。或許,這都不是原因,原因正是,何民偉並不以對待女生的態度來對待她。郁曉秋從極小的時候起,似乎就一直受到提醒,提醒她的性別,而這種提醒又總是以蔑視的態度進行,老讓她自覺有錯,卻不知如何是對。因她不是那種有自覺的女孩,且是比較混沌,甚至,同年齡的何民偉還比她更有意識些。關於郁曉秋的流言他有時也會想一想,想的結果卻是:郁曉秋完全不是流言中的那樣。這也是因為他比較注意到她性格的原因。在他的注意力中,郁曉秋的性格要比性別特徵更佔上風。所以,郁曉秋在他跟前,就比較輕鬆。他們之間,有一種類似同性間的交情,這呢,也多少會使他們放鬆警惕,行為就有些隨便。在鄉下生活,朝夕相處,男女生之間的禁忌略解除些,但還沒到公開和自由。像他們,也不過是,一個到另一個的宿舍門口喊對方的名字,「郁曉秋」或者「何民偉」,就已經顯得很放肆了。男生們開始當面開銷,遠遠看見郁曉秋在,就幾個人上去,按住何民偉,將他的頭扭向她。他越掙扎,他們越不鬆手。他掙不動了,被架著,往那邊推擁去,並不到跟前,離了還有七八米,一鬆手,返身就跑,他則轉了身,撒開腿追他們,以免一個人留下。在這玩笑中,其實也微妙地含有幾分不當真,他們內心並不以為他倆真有什麼。何民偉在男生淘里,也是屬小男孩的那類,他們當中有一些,已長成大人的個頭,唇上也有了軟須。而他,形容依然幼稚,不是和郁曉秋好得上的那類男生。所以雖然玩笑開得粗魯,但實際用心並不深。到女生那邊,情形要嚴肅一些,她們一般要比男生早熟兩到三歲的光景。她們當面不說,背地嘀嘀咕咕的,但何民偉不在那幾個男子氣的男生中間,根本不入她們的視線,因此是以輕蔑與譏誚的口吻,覺著此事很滑稽,也不那麼太當真。只是,由那擔任眼線的女生傳到何民華那裡的時候,事態變得嚴重了。

何民華是誇張了形勢,可是,有一點,她算看對了,那就是,何民偉受郁曉秋吸引。但是,她沒看對何民偉究竟是受郁曉秋哪方面的吸引。她認為這吸引來自郁曉秋被公認的那方面,即「風流」兩個字。在此,她落入了一般性的窠臼,也落入偏見的窠臼。像何民華這樣,出身於保守的市民家,受的是教條的學校教育,對於男女關係的認識是古板和實用的,然後就到了重工業的車間,在這勞作的階層里,兩性關係揭開了肉慾的一面。她很難有機會得到其他的新鮮細緻的體驗,她只有順著一般性和偏見走。所以,她便對何民偉和郁曉秋的關係緊張起來,密切注意動向。可是,自那一次上門找何民偉之後,郁曉秋再沒來過。何民偉每月四天放假回家,表現也很正常。直到備戰結束,他們這一屆學生全從鄉下撤回來,等待畢業分配,空氣一直很平靜。甚至,連那眼線來報告的,也不外乎是一些舊情況。他們父母,相繼從幹校回家,每日上下班,這個家,又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全家的中心大事是何民偉日益迫近的分配問題。

他們這一屆分配去向大局已定,就是下鄉,有插隊落戶和農場兩種,各有利弊。插隊落戶收入是不可靠的,等於是做農民,但行動來去卻是自由的。農場有固定工資,是農業工人,但多是在邊疆,亦有紀律管束。何民偉家經濟不成問題,不指望他賺錢,只要他離得近,可叫得應。所以傾向插隊,地點是江西或者安徽。這兩個地方又是利弊各有,前者是種稻區,可吃大米;後者生活艱苦,但交通更為便利。最好的情形是安徽淮南地區,又近又有米吃,但人煙稠密的淮南,每個學校只有可數的幾個名額,專供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像何民偉這樣的中等人家,姐姐且已留在上海,想也不必想了。郁曉秋的情形與何民偉很相似,在分配中屬於一個檔次。她哥哥早已工作,姐姐分在市電話局查詢台做接線員,郁曉秋惟有下鄉一條路。她倒不是不願去邊疆農場,只是像她的家庭出身,雖然歸不到地富反壞那一類,可到底經不起推敲。所以,知難而退,也是在江西和安徽兩地作抉擇。這一段時間,學校並沒有明確的到校規定,但都牽掛著分配大事,不時要去打探打探,你去我來,終有一日,何民偉和郁曉秋在校園裡遇見了。回到上海,男女生間就又故作嚴謹,鄉下時候那一點點鬆弛的氣氛消失殆盡,再度成了陌路人。何民偉和郁曉秋不免也受影響,兩人見面作不認識,只不過有意還是無意地相跟著出了校門,走過一段之後方才說起話來,說的還是分配去向的事情。但這情形多少有些鬼祟,兩人不免不自然,沒說幾句,惶惶地分了手。下一回見到,互相竟有些躲避,連話都沒有說。幾回一來,兩人真成了不認識,馬路上迎面走來,都作不看見地走過去。這一天,何民偉卻上門來找郁曉秋了。

何民偉問郁曉秋有沒有決定到底去哪裡,他們學校派定去的安徽某縣幹部已來上海,住在錦江飯店,要不要去見見他們,問問那裡的情況。郁曉秋說好,放下手裡做的事情,鎖上門跟他去了。何民偉這一上門,其實表明他已經作了一個決定,就是,要和郁曉秋去同一個地方。郁曉秋呢,這麼一喊就走,也表明她是同意這決定的。雖然這一段日子,他們相處得挺彆扭,可是這麼樣一說話,之間就又順暢起來。他們說著話,迎面走來一個同學,兩下都作看不見地走過去,照舊說話。到街角一轉彎,遠遠看見錦江飯店門前的店鋪長廊壅塞了人。走近去,看見牆上開有一扇窗,人們爭著伸手往裡討會客單,一張二指寬、紙質薄脆的單據,填上要見的客人名姓,來自的地區單位,所住的房號,簽上自己的名字,再爭著交進窗口裡去。裡邊的人手裡握著一把把的紙條,亦不知能不能喚出自己要見的那一個人。要見客的人里,有上幾屆的已經分配去插隊,又回來探親的學生,想在上海招待一下當地的父母官;有學生的家長,也是來朝拜兒女的父母官;也有像他們這樣,臨分配之際,來打探消息。安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所聽所聞多是可怕的饑饉的故事,倘能親眼見一見那裡的人,心裡便會踏實一些。可何民偉和郁曉秋既不知道來人的名姓官職,更不知道所住的房號,只知道來自安徽某縣。他們已經填了三張那樣搶似地要來的會客單,再又送進去,簡直是滄海一粟般消失在紙條堆里,就只能坐在廊下台階上等。此是仲秋季節,上海此時節是季候上所稱的,真正的小陽春,陽光幾乎將梧桐葉片照成透明。他倆坐在梧桐影里,談的是茫然無所的前途,心情卻是躍然的。因是在人生的開頭上,茫然反而好,最怕是一目了然,就沒了憧憬和指望。還有,現在當下,也令人高興呀!在一起說話,彼此都不討厭,還有一點喜歡,不是愛,愛是要叫人緊張不安的,是輕鬆的,單純的喜歡。何民偉突然上門,是有些鄭重的意思,可不是很快就釋然了?他們彼此都上過門的,這並不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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