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棚籬落野花妖(1)

前面說的那初三女生的,和郁曉秋同班的弟弟,叫何民偉,下鄉勞動時,任司務長,底下有一男二女,三個伙頭軍,其中一個就是郁曉秋。為了表示他們不偷懶,這三個人是輪值,每天留一個,同何民偉搭班燒飯,其餘兩個和連隊其他人一併下地勞動。此時正值秋收秋種,要搶農時,活計挺重的。但畢竟人多地少,在城裡做工的男人又都請了農忙假回家,所以不缺勞力,還嫌上海學生仔踩壞了田畈。棉稈拔不起來,就折斷了應付,洗衣服將河泥攪起來,弄渾了水,有不慎落下水去的還要撈他起來,拿出家中棉被捂了他發汗,平添多種忙亂。上海郊區的農民多是富庶的,三搶時分,一日要吃六餐,蒸肉,煎魚,裹圓子,攤油餅,像過年。而上海學生仔,每日三餐是青菜或者捲心菜,早上過粥的紅腐乳,前一夜割皮蛋樣一塊割成四份。他們中的一半住在某家空出的舊屋裡邊,這家為娶媳婦剛起了新屋,舊屋本是要拆,還回隊里宅基地,這時就暫緩,住進女生,灶頭還在,正好燒飯。另一半男生,住在隊里的倉庫,要過兩領石板橋,走一些路,荒僻一些。說是荒僻,也就是不像這邊人家稠密,而是臨了路和田。事前,鄉人們就挑來稻草,墊起尺半厚的地鋪,等他們展開鋪蓋,睡過夜,就平下去貼了地面。手伸進墊被,都是濕的,心裡就喊「作孽」。 

他們自己倒不覺得苦,因為新鮮。大家聚在一處起居,鄉間又有許多未曾見識的事和物,隔壁的新娘子早上端了木盆去河邊洗衣服,後邊也要跟一夥女生。做活計,人家並不指靠他們,他們也趁機溜開去玩耍,被褥潮一些更是無妨,他們都是打通腿的,鋪蓋合在一處,人擠人,挺有火力。對伙食,也並不像鄉人們那樣的覺著不堪,相反,他們很滿意。這幾個伙頭軍很賣力,他們殫精竭慮,要將有限的伙食費用好。他們向隊里買來第一批稻穀打下的新米,在青菜里加大量的醬油,煮得酥爛,合乎少年人味重的口味。鍋底的鍋巴小心地鏟下來,盛在籃里,第二天早上放進粥里一併煮,特別能煮出量來,可彌補新米不出飯的缺口。這樣吃了幾日,卻把大家吃得饞起來。先是有調皮的男生開始搶鍋巴吃,不讓搶,便在夜裡潛進來偷。他們幾個護衛著一籃鍋巴,在灶房跟前轉,石板橋上走過去走過來,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最後,由郁曉秋去和房東商量,放在她家裡,條件是她們女生的馬桶,必須要倒在她家的糞坑。鍋巴安頓了,卻又有一件東西受到危險,就是醬油。不曉得是誰興出來的,在早晨的粥裡面拌醬油,可加強口味,效果不錯。於是,競相效仿,醬油的消耗極速。連老師都無法控制。商量下來,總結出原因,是缺油水,急需改善一下伙食。將那幾個錢算過來算過去,僅夠給大家吃一次大餅油條,便決定第二日,兩人留下燒早飯,兩人去鎮上買大餅油條。

天漆黑著,雞都未啼,何民偉已經在門外叫郁曉秋的名字。因他有老師借給的一塊表,說好由他來叫。怕把人吵起,只敢壓著聲音,隔一時叫一聲。那聲音是男孩子變完聲不久,又粗又重的聲音,很魯拙的,硬要低下來,就發悶。郁曉秋早已經聽見,正摸著黑穿衣服,找鞋襪。也是怕吵起人,所以不敢應他。好在她向來行動利索,很快穿妥了衣服。只聽柴爿門嘎一響,人已經出來了。那人出得門來,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天還在下霜,簡直像一場凍雨。兩人的手腳和臉都是木的,身上的衣服似乎只是一層紙,牙齒咯咯地響。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橋,橋面結了冰,很滑,可兩人腳步都是輕捷的,又怕冷,不點地似地走過去。其中一人提一個巨大的盛稻米用的籃,不是重,而是磕碰腿彎,妨礙走路。於是,過了橋,另一個便過去,提起襻的另一邊。一左一右提著,穿過民房,又走過一片打穀的空地,便到了路上。

他們要去的鎮,叫作陳水橋鎮,離所在村莊有二十四里路。假定每小時走十里,他們就要走兩小時二十幾分鐘,來回加買油條大餅所需時間,至少五個小時,早飯七時半開,所以,這時候是凌晨二時半光景。路上連鬼影都沒一個呢!這兩人的腳步聲顯得很響亮。他們男女生界限還未打破,雖然下鄉勞動,朝夕相處,彼此嚴防密守的姿態略微鬆弛下來,可畢竟沒到自由交談的程度。所以,兩人都不說話。下半夜的月光很清亮,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得十分清楚,兩人都害羞看自己的影子,因為看了自己的影子就也會看見那一個的影子,似乎有著對看的意思在裡面了。所以就都微微地扭著頭。郁曉秋曾經在少體校宣傳隊里呆過半年,宣傳隊的風氣比較開放,男生多是年長的,在紅衛兵運動中歷練過,在社會上也歷練過,就更為老成,也有男性氣質。要說,她是應該有和男生接觸的經驗。但是,面對這些稚氣未脫的小男生,防賊樣地防她們,她不由也拘謹起來。這個年齡的男生,其實很難進入同齡女生的視野,他們形容還是孩子,卻故作大人,使得他們一律都顯得很悶,毫無風趣可言。郁曉秋倒也不嫌他們,甚至覺著他們自有一番可愛。這多少是有些站在高處看的意思,是真將他們當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因此,在接觸時,她會主動一些,使男生們覺著與她交道起來,比較自如。

不過,何民偉這個男生,似乎又要比一般男生更拘謹一點,也許這不叫拘謹,而是嚴肅。這種嚴肅的神情與他的外表不怎麼相投,因他是較矮的個頭,比郁曉秋要矮,身體倒挺結實。五官與他姐姐很像,寬額方腮,濃眉,大眼睛,在男孩子的身上,就屬虎頭虎腦一類的,更有孩子氣了。倘若學校有著正常的學業的話,他會是班裡的優等生,這從他對職務的負責態度里就可看出。他的伙食賬記得極清楚,雖然只是些青菜豆腐的開銷,可每一日,每一筆,都工整地寫下,每日都要計算一次總賬,寫下餘額。錢被他一張一張理平,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裝在他貼身的襯衫口袋裡。由於他格外鄭重的表情,一點不令人有婆婆媽媽的印象。他身為司務長,有些事情吩咐底下人做就可以了,可他事必躬親。他檢查扔掉的青菜葉子,將不夠老和黃的重又拾回來。油瓶上划了刻度,每一頓都必遵守定量。他真是像個吝嗇的管家婆,可你只要親眼見他做這些的樣子,立刻就會打消這個念頭,因為他完全不像是在做著瑣碎的柴米油鹽事務,而是在實驗室里做實驗,這實驗關乎科技興亡。他顯然不是家務的裏手,做什麼不是笨,而是不像,這就將他與管家婆區分開來了。

他們已經走了有一小時,表面上的熒光針,長針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月亮移了位置,天依然黑,滿天的星斗幾乎蓋在頭頂。他們在城市裡長大,沒有看見過如此廣大的天空,把世界罩在了裡面。身上早已暖和,腳也不覺酸,只覺輕快。路上偶爾有一輛自行車飛駛過去,那種二十八英寸的,可載重物,農人愛用的車,駛過去的「嗖」的一聲,很有力度。路的盡頭,有很弱很弱的一點光,晨曦將起。前面隱約有個人影,越來越清晰,是個挑擔人,迎了面問他:陳水橋鎮還有多遠?他回答:十里!一聽已走過一半多,兩人就都興奮起來,互相說:並不很遠!就這麼,不知覺中說起話來。他們誰也沒去過陳水橋鎮,聽鄉人們說起來,那是個繁榮的集鎮,於是便猜測點心鋪是在什麼位置上,鎮頭,鎮尾,還是鎮中間。然後再將人頭點一遍,惟恐有遺漏。一開始,他們還謹慎地一個只報男生,一個只報女生,慢慢就報混了,一個也報出女生來,一個也報出男生來。原來雖然平素里男女生不相往來,可彼此都挺熟的。天有了薄亮,路上的氣氛變得活躍。背後駛來隆隆的拖拉機,上面的人嫌他們擋了道,罵他們:兩個小浮屍!他們氣得回罵,罵聲淹沒在馬達聲里,自己都聽不見。最後的一段路就有些艱難,問人,人都說在前邊,可就是不到。後來,終於到了,才發現陳水橋鎮並不如他們想的大和店鋪密集,只是一條直街,街上亮了幾盞昏昏的路燈,其中一盞底下便架了油條鍋。他們來不及打量這鎮的面貌,直奔而去。鎮上人大約還在睡覺,時間好像倒了回去,夜又深了。路邊有人窸窣收撿著什麼,一團模糊的人影,身上映了些幽暗的火光。是一家老虎灶,灶下排一列竹殼熱水瓶。那人直起腰,往灶口扔去幾塊黑亮的東西,才知他是在拾遺落下的煤核。油條鍋上架的鐵網裡,已經站了有十數根油條,鍋里滾著四五根。就像此地的人和上海的人相比,這裡的油條也要瘦和黑一些。他們等了有二十分鐘,便夠了他們要的數,新一爐大餅也烘熟了,加上前一爐的,也夠數了。裝好了,再一左一右提著,往回去。這一回可是有分量了,手上腳上都吃重不少。他們悶頭走一陣,決定掉了位置好換左右手,轉身時看見了陳水橋鎮。晨曦中,綽約立一座石橋,橋邊有房屋,褐色的板壁,黑瓦棱,靜靜地立著,幾盞燈黃黃地照。兩人一時都呆立著,敞開的天地在瞬間彷彿收攏了,收攏在這一幀小畫四周。他們停了一時,才又提起籃襻,向回趕去。

終於走回村莊,走過最後一領橋。太陽已經起來,黃燦燦地照著那一座老屋的泥牆,將牆上的泥粒、草莖照得毛茸茸的。男女生都聚在灶屋前,見他們來,無論男女都喊叫起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