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朵萬朵壓枝低(2)

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雖有妻子和三個兒女,但從不帶家人上門,總是自己一個人。他和這家的兒女也不大搭訕,只因為那個小的跟母親多些,才多見幾回面。鄰里們曾也猜測過郁曉秋是他所生,但又覺不像,因這位糧油所的職工形容枯槁,衣著陳舊,與風流勾當沾不上邊的樣子。事實上,他當然也不是,否則,怎能如此不避諱地往來幾十年?不過,這條後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像不出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區著名的公寓大樓里,蠟地鋼窗,娘子不工作,專事相夫教子,困難時期,每月有包裹從香港寄來,裡面是豬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聽頭魚肉,還往這裡接濟。前段日子運動風聲緊,都在各顧各,這時候略安穩些,便走動起來。他下一回來時,帶來一本裁剪書,郁曉秋看了幾頁,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動手改時,順利多了。於是欲罷不能。母親正相反,一旦發現是如此簡單,有章可循的一樁事,立即沒了興緻,倒撂開了手。但她也不反對郁曉秋再接再厲,將這些華麗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襯衣。她不是個念舊的人,什麼事情說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歡家中有些聲響動靜,方才不感到厭氣。

老娘舅本來不十分注意郁曉秋,也是他們之間關係的一種約定似的,與旁人無關,雙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曉得他們其實無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這邊跑,最多譏誚兩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來沒注意過郁曉秋,又有一段日子沒看見,這回見了,倒定睛看了幾眼,背地與她母親說:這隻小小狗卻是生在這時候好,太平!母親聽不懂了,說:明明亂世,你還說太平!老娘舅就說:亂世就亂世,無關乎風月。這一回,母親半懂,停了一時,咬牙道:她敢!從此,就將旗袍又都收起來,統回箱底,不讓郁曉秋繼續改制。倘不是實在沒法替她做替換衣服,就要連改好的也不讓穿了。郁曉秋抓住夾縫裡的時機,添了幾件行頭,又正到夏季,立即派上用處,穿上身來。那舊旗袍料,顏色儘管暗了,布質亦有些發脆,因遷就材料,布紋拼得又不對路,難免就要揪起著不服帖,可畢竟有顏色啊!一件月白底藍圓點,一件絳紅與墨綠渾花,一件毛藍般的藍裡面交織著白,另有一件閃光緞,織錦似的金絲銀縷。要在平時,大約不覺得,可這時候市面上不是藍就是灰,就顯出她花團錦簇。她將頭髮編成辮子,沿髮際盤一圈,辮子上毛出來的碎發,茸茸的,像頂了雜花野草的冠。夏日的太陽,並沒有把她曬得更黑,因她本來就不是白皙的那種。膚色在暑熱中變得光潤,也是由於發育,皮下開始滋生脂肪,使得水分充盈。她的雙瞼,長而上挑的眼線,曲度較深的唇線,越加分明,就像經過著意的刻畫。現在,她除去家也無其他去處,只能與弄內的女孩結伴,在後弄里閑坐,或是在街上閑逛。在一夥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中間,她顯得格外觸目。此時的閑人又很多,每個弄口似乎都有一堆,見她們走過,就用眼睛跟她,還為她起了個別號,叫作「貓眼」。這別號含了些不正經的狎玩的氣味,可是別說,也挺像她。馬路混子自有馬路混子的才情。她自己並不知道,和著小夥伴招搖過市,嘴裡嚼著廉價的煙紙店出售的腌梅,桃板。當街頭搭建的舞台上有文藝宣傳隊的表演,她們就前呼後吆地在人堆里擠,非擠到台前好位置不可。台上的歌舞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她曾經還在其中演過,可看來一點不覺膩煩,依然很激動。這種地方最容易渾水摸魚,好在,她們人多,一個個很不好惹,且又是似懂非懂,覺不出用心,反而不怕,別人倒不敢把她們怎麼。有一次,下雨天,她一個人到「雷允上」中藥房給姐姐配草藥,竟有人尾隨她一路。因是大白天的鬧市,她也不緊張,還很好奇,走一截就回頭看,看那人在不在了。走到人流特別熙攘的路段,再回頭,只見一片攢動的傘頭,想那人終於放棄了,正要掉頭走自己的路,不料傘頂上升起一柄傘,升得極高,踮腳翹首的姿態,原來就是那人,好像示意說:我在這裡!她彎下腰,加緊腳步,小跑著到家,一路笑得直不起腰。所以老娘舅說世道無關乎風月,也不全對,關乎還是關乎,不過旁門左道的,不成氣候。

這年的冬季,郁曉秋終於進中學。她們這班小學畢業生,在社會上閑置了近一年半,就像方才被想起來似的,突然升學了。按照所住地段劃分的原則,郁曉秋進了一所全市重點的高級中學。照以往的考試製度,像郁曉秋他們這所民辦小學的畢業生,可說無人進得去,更何況學習成績位居中游的郁曉秋。那校門無數次地走過,也無數次地聽那裡邊上下課鈴聲,廣播操與眼保健操的音樂,但裡面的生活卻不可企及。更令她激動的是,她還和相鄰那條公寓弄堂里的小朋友,做了同年級校友。上學第一天,她在校園裡碰見了她,兩人都把頭一低,沒有說話,擦肩過去了。最要好的人往往會是這樣,一旦不好,比路人還陌生。此後,她們在學校,或者上學的路上,不知遇到多少次,全都是這樣,頭一低,走過去。但暗地裡,其實都還注意對方。這小姑娘有了改變,活潑勁收起了,走路行動不再顧盼生輝的樣子,而是低眉順眼,表情沉寂。頭髮剪成齊耳,挑到一側,發卡別住,腦門上不留一絲額發,樸素而且老氣。大約是穿了母親的衣服,那種藍布的棉襖罩衣,大約又比母親身量大,所以袖子嫌短,接上兩截套袖。顯然在這時日中經歷了大變故,而變故中,她依然走著從小孩子到少女的路程。她身材苗條,小時的蛤蟆臉型開始往長和圓里走,臉色更加白皙,套袖的鬆緊袖口伸出的一雙手,也是瓷器般的白。激烈的變故並沒有完全滌盪好日子的積養,反因為情緒低沉而有了一種靜謐的氣質。

進了中學,其實也並沒什麼學業,但總需每日點個卯,郁曉秋也高興。她從來合群,雖然遭際不儘是公平,可也有許多寬待。因天性里的熱情,就慣會擇善而行,所以一點不乖戾。坐在教室里,只不過聽個拉線廣播,廣播里儘是無來由且無邊際的訓誡,可前後左右坐著同學,偶爾間說幾句閑話,於她也是有趣的。還有些時,是將學生集中到禮堂里聽教誨,一個班一個班魚貫而入,轉眼間坐成黑壓壓一片,嗡嗡營營,空氣里滿是少年人旺盛生長又來不及長熟的分泌物氣味,烘熱和生腥,但決不膩味。人多,無端地就興奮起來,眼睛看來看去。暗沉沉的禮堂里也看不清什麼,但只攢動的人頭,就足夠他們取樂子的了。再有一種樂子就是遊行,都說不清來由地,排了隊步行到人民廣場上,四面都是飄動的紅旗,鑼鼓點處處,你演罷後我登場,此起彼落,帶了比試的意思。還有舞蹈和歌詠。她們三五個人結夥,在各個學校的方陣間穿行,看誰家的歌舞好看。倘若有鄉下人到這裡,一定會當是廟會。天色向晚,再整隊出廣場,向各自學校回去。車輛全都停止運行,由了學生們灌滿縱橫街道,喊著口號。鑼鼓隊總是設在黃魚車上,人流上的一個島嶼,漂浮著移動前去。還有一半遊行是在夜間進行,一般都是有新的指示從中央上層往下傳達,於是,事先就集合在操場里,等待指示下達,然後出發,有時會等到夜半。操場上的燈全亮著,底下是雀窩般吱吱喳喳的男女孩子,分別站成一簇簇的。這時節,男女生絕對不說話,真有些個造作,表示著彼此沒有興趣。可夜晚聚在一處,使他們都很開心,女生們摟頭抱頸,男生們則用標語旗打來打去。你不能說這不是夜生活,是夜生活,就必有些風月,雖然是這樣蒙昧不清的。可在這蒙昧不清里,分辨一下,也有路數。有一日,夜間遊行,幾個女生忽然對郁曉秋說,你晚上穿的和白天不一樣!這一突然的指出似是沒頭沒腦,但女生們的神情卻很可玩味,懷著一股故意的嫌惡,有心要揭露和刺傷什麼的。在他們十四五歲的年齡,女生多半比男生先懂一步,在長舌婦扎堆的市井中,已學成半個小婦人了。她們學也不要學,染就染上了這城市的晦澀氣,且又似懂非懂地,將某種朦朧的情緒變成陰暗。她們的形象也有改變,一律顯得年長,目光犀利,笑容意味深長。郁曉秋分辯說:你們看錯了,白天我也穿這件,不相信,你們問她——她轉身在周遭人群里尋找證人,證明她白天確是這一身。周圍的人都沉默著,似乎很有興趣看這一幕如何往下進行。郁曉秋的態度越發激烈:你們自己忘記了,白天我就穿這一身!女生中為首的一個卻淡然一笑:這麼緊張做什麼?轉過身去不理她了。郁曉秋也覺著自己的激動有些過分,可她真是很委屈呢!她說不出,但是聽得出她們話裡有話,這話中話的意思,她既是糊塗的,又是熟悉的,似乎從小到大,就是浸潤在這種曖昧的含義里。隨她長大,這曖昧裡面又注入了敵意。可是,就像方才說的,她慣會擇善,天性趨向和暖的成分,填充心裡的小世界。所以,氣和急過去,她挺沒記性的,並沒有加點小心做人。她聯合幾個也是活躍好動的女生,向老師提議,成立腰鼓隊。老師當然不會反對,由她們去罷了。她們自己到學校後勤庫房翻騰出僅剩的幾件鑼鼓鈸鐃。如今學校的庫房,早已去了鎖,已經被搜羅得差不多,只有灰塵和老鼠。她們將家什收拾乾淨,學著樣練起來,到底不會,才想到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