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朵萬朵壓枝低(1)

「文化革命」開始那一年,郁曉秋十三歲,正臨小學畢業,準備考中學,突然就中止了學業。先是歡喜了一陣,因為不必上學,而且街上有熱鬧可看:大字報,破四舊,遊行。再接著,情形就有些不妙,因為熱鬧看到自己家裡來了。母親劇團里上門抄家,人卻被圈在劇團里不讓回家。頭兩個月連工資都停發,後來才開始按人頭髮生活費。哥哥在門上貼了大字報,直呼母親為某某某,加上「社會渣滓,封建餘孽」的名稱,聲明與其劃清界限,然後再抄家一遍,把母親舊時的照片,以及自己舊式穿扮的幼年照片,付之一炬,拿了些過冬的衣服走了。在這當口,姐姐患了肝炎,住進醫院。這年她剛過十八歲,母親單位依規定不承擔半勞保。於是,郁曉秋便跑到母親劇團里找母親。她可算是在劇團里長大的,平素都是叔叔伯伯,阿姨阿姐,可此時變得陌生了,少有幾個人正眼看她,不認識似地擦肩而過。她說要找母親說話,人們說不可。她就在傳達室里坐著,坐到下班,第二日再去。一直坐了四五天,終於有人與她交涉。那人也是認識的,學館裡出來不久,本來就不「噱」,如今加倍板一張臉,公事公辦地說話。交涉的結果是,母親不能見,某某某正交待歷史問題,她亦要有正確態度對待。鑒於她們家目前實際困難,給她開一張證明,憑證明可到銀行取出凍結存款五十元。她這才打道回府。家中只剩她一個人,難得沒有人差使她,她從小又會照料自己,生活不成難事,倒別是一番清靜和自由。她將母親劇團恩准取出的五十元錢交給姐姐,姐姐名下那一份生活費是分為兩半,一半買飯菜票給她,另一半則作營養用途。所謂營養是從鄰里大人處聽來,肝炎要補糖和精肉。她很會計畫的,糖呢,就買清粽子糖,瘦肉是牛肉乾和豬肉脯。這兩樣都帶有閑食的性質,是女孩子喜好的零嘴。每周一次,她帶了這些去肝炎隔離病房探視。家屬站在走廊里,隔了道窗檯,與病人見面,交割東西。姐姐慷慨地分出一點給她,姐妹兩人面對面嚼吃一陣,然後分手,一個回病房,一個回家。家中無人,餘下這對姐妹,怎麼也要生出些相濡以沫的心情。

郁曉秋一個人走在街上,落葉掃盡,已是這一年的深秋。秋陽高照,亮晃晃的。她穿一件格子線呢的外衣,也是姐姐穿下來的。其實她已經比姐姐高和豐滿了,所以衣服總是窄小的。她穿了方口系帶塑底黑布鞋的腳,偶有一回,踩在枯葉上,枯嗞嗞一響,她走過去了。在這個凄涼的時代里,她顯得格外鮮艷,而且還很快活。這是生長本身滋養出來的,多少是孤立的,與周遭環境無關,或者也有關,只是不那麼直接。健康的生命,總是會從各樣環境里攫取養料,充盈自己。略有些向晚的光,從斜側的角度照過來,在她臉上投下一些影,她的臉部顯得很明麗。在她漸入少女時期,由於內分泌的活躍波動,她的臉部會呈現絕然不同的情景。有時候,它籠罩在陰霾之中,陡地暗淡下來。皮膚的肌理顆粒,綻現突出。五官的線條本來就複雜,現在則有些亂。她眼睛裡的褐色的瞳仁,被晦暗的氣色遮蓋住,光芒便弱了。此時此刻,她變得丑,粗陋,而且招人議論。議論是晦澀的,似乎是,這臉色中隱著怎樣私秘的病症,又與品行有暗中聯繫。人們曖昧地說:小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氣色?說真的,這氣色確是類似成年女人的含有情慾意味的憔悴,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內里是生長激素的不平衡運動。各種因素競相增長,互相催促,經過激烈的調整,一旦達到和諧,她的臉部便煥發出燦爛的光彩。這時節,真是每個人都會看她幾眼。她的美麗卻又超出了少女的好看的範疇,也不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美。是有一種光,從她眉眼皮膚底下,透出亮來。這種亮,將她的臉型,鼻型,雙瞼的線條,唇線,勾勒得清晰,而且均衡協調,膚色勻和,眼睛放出光明。少女的五官輪廓多是不那麼肯定的,有些含混不明,而成年女人清晰是清晰了,卻又圓熟了。她既是鮮明,又是清新。就這樣,荷爾蒙在尋求穩定的過程中,顛覆與平衡,在高潮低潮之間來回擺動,影響到她的外部,便是在陽光與陰霾中交替。這情景總起來看,其實是瑰麗的,包含著生命的奧秘,可推而廣之於世間萬物的由嫩到盛。

由於身心內部的活力充沛,所以郁曉秋幾乎注意不到外部世界的荒涼。那突然多出來的大片大片閑暇時間,她總是能夠填滿它。她的年齡已經不適合做弄堂里的玩耍遊戲了,可她當然還不能承擔大人的謀生的事務。即便是在這尷尬的空閑里,她也不生惆悵之感。她時常去到學校里,雖已停課,老師卻還來上班,對待她不再像以前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會與她談些家常,還向她討教生活常識。比如幾點鐘去菜場可買到黃魚帶魚,哪一家早點鋪的豆漿比較稠厚。有女老師的小孩生病不能去託兒所,帶到學校來,她就接去自己家裡帶半天。將飯煮得稀爛,拌上燉蛋,糊糊地往小孩嘴裡送。小孩子都是隔鍋飯香,竟也肯吃,還比在託兒所過得滿意。她呢,因為能帶老師的小孩回家,在鄰裡間也能獲得尊敬,有人特特地過來看望。到了下半天,雙雙都很自得地往回去辦移交。有時,她還會去少年業餘體校,那裡更空寂些。訓練自然已經停止,教練們都集中到上級部門去上班,只餘下門房的老伯伯。因認得她,她又向來嘴甜,所以也放她進去。體操房裡軟墊統倚牆疊起,器械拆走,只從天花板垂下幾個吊環。落地窗鎖著,透過窗玻璃可看見前邊的籃球操場。久不鋪細沙,地面粗而硬,還不平,有幾處汪了前幾日的雨水。她在吊環上盪了幾下,吊環的栓扣生鏽似地,嘎啦啦響,因沒抹滑石粉,掌心不一會兒就磨得生痛。她又到扶把上做幾個動作,扶把上的灰印下了手印子。她看見陽光里自己的身影,有幾分陌生的好看,便盤旋一時。有時,操場上翻牆進來外面的野孩子,拾撿起廢棄的破籃球,將籃板砸得砰砰響。等老伯伯發現來驅趕,立即翻上牆頭,騎在牆上,唱幾句辱罵老人的歌謠,然後消失在牆後,重又安靜下來。地板上她的身影也拉長了。

 偶然,郁曉秋會在這裡遇上幾個人,也是過去少體校的同學,籃球班,或體操班,高班或者低班。他們有的是進來看看還有沒有革命的遺漏,好再補上一筆。有的也是像郁曉秋這樣,到體操房來玩。還有一些則單純是碰熟人來的。總之,都是沒事。多來幾次,勿管熟不熟的,總能碰上幾個,這時也都覺著親近。漸漸地,就有些相約而來的意思了。空曠的體操房裡有了聲響,老伯伯過些時就會探頭張張,並不干涉,再退出去。都是昔日來這裡訓練的孩子,使他想起那時候喧騰的情景,他心裡是喜歡有些年輕的動響的。三五個人一處聚了幾回,忽就萌發了做點什麼的念頭,最自然的,就是成立文藝宣傳隊。他們學體操的,都能跳舞,又是來自各個學校,關係就廣泛了。他們下一次就各自帶了新人,再下一次,新人又帶新人,如此遞增,人員迅速壯大起來。唱歌的,演劇的,吹拉彈奏的,體操房裡正好留有一架鋼琴,原是為訓練伴奏的,蒙了帆布罩,推在角落裡,這時也見了天日。他們將體操房打掃一番,掛上宣傳隊的招牌,為起名很費了一番腦筋。因此時可謂是揭竿遍地,什麼樣的名字都用盡了,都有重複之嫌疑,最後,幾個高中生拍板決定,索性就事論事,就叫少體校宣傳隊。牌子掛上,少體校就像重新開張,門房老伯伯也有了事做,一早就燒茶爐,開門開窗,洒掃庭除。這幫少年正逢精力充沛時節,熱情高漲,索性將幾個辦公室闢為男女宿舍,拖過訓練用的軟墊做地鋪,不回家了。夜裡,體操房燈火通明,歌聲琴聲大作,簡直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季候已是入冬,枝頭的葉子落凈,疏闊地伸向寒素的天空,灰白的日頭將建築物投下淡薄的影。西伯利亞的寒流數次侵襲這個地處江南的城市,將空氣中的水汽凍成冰霜,四下都泛白。可是,這裡,熱火著呢!他們在地鋪上凍得麻雀似地擠成一堆,哆哆嗦嗦地起來,縮著脖子跑過冷風颼颼的走廊,去公共衛生間洗臉。水管子都凍上了,澆上開水,才有水出來。然後,被支使去買早點的人也回來了,只這一會兒,剛出爐的大餅油條就凍硬了。那受支使的人多半是郁曉秋,她是這夥人里不多幾個小字輩中的一個,還滯留在小學,不知何時方能升入中學,也沒有紅衛兵運動的閱歷。他們中間的高中生,所受教育程度最高,革命的資歷也最深,年齡又最長,自然就成了首腦人物。郁曉秋很樂意為大家支使,不支使她還要爭著做。她拿了食堂里一口大號鋼精鍋,鍋里盛豆漿,翻過來的蓋上,擱大餅油條。雙手戴了半截的毛線手套,露出的手指頭凍得通紅。又怕豆漿涼,又怕豆漿潑灑,只敢小跑著,跑進院子。她從心底里喜歡,甚至感激這日子,為有這日子,她甘願為大家做奴僕。

凍硬的大餅油條啃下去,再喝幾碗溫吞了的豆漿,身上就已熱了。年輕的身軀只需要一點點燃料便可點起火來。等到弦管歌舞起來,就要熱到冒汗,需要脫去棉衣了。他們都十分賣力和認真,將那些簡單、甚至幼稚的動作反覆練習。在這些剛直生硬的舞蹈裡面,也微妙地藏有一些婀娜的姿態呢,它們出其不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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