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剝珍珠豆蔻仁(2)

這時節,她已經比母親還略高一點,臉型和五官的輪廓更為鮮明,氣色潤澤。她小孩子的纖細四肢和身軀,有了些肉,更顯得柔軟和挺拔。她的頭髮似也柔順些,編起很緊的兩根短辮子,辮子與發頂,毛出來的一層短鬈須,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環。也不知是映襯的,還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還有臉頰額頭上的茸毛,全呈現一種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舊衣服,可也不壞,那是家道富裕時,小女孩的穿戴。暗綠直貢呢短上衣,圓領上滾了邊,胸前打襇褶,只領口綴兩顆扣子。卡其褲,貼袋,袋口鑲紅白條紋細邊,褲腳管明幅的貼邊也鑲同樣花色的細邊。還有荷葉領的篷篷袖白襯衫,格子線呢背帶短裙。方口橫搭袢皮鞋。她穿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樣。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種清高的風度,頭髮剪成齊耳,蓬鬆黑亮,前額光光的,一邊卡一個黑鐵絲髮卡,臉色清爽極了。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變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靜靜地隨了哥哥。哥哥西裝弔帶短褲,束住雪白的襯衫,長統白襪齊膝,棕色牛皮鞋,頭髮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齊,露出同他們父親很相似的額頭,手裡還拿了一頂花呢鴨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輛三輪車,去看電影。說實在,他們不像是臨街弄堂房子里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資產者的小姐和少爺。這也確實是他們母親按照中產階級的模式裝扮她的小孩,是她以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點誇張的戲劇化,是本階層的趣味格調在作祟。他們有時也會去看母親演戲,從頭至尾蹙著眉,不發一點笑,似乎有一種厭嫌。他們顯然不喜歡劇場後台里的氣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過,看他們一眼,說,兩個華僑,或是,兩個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們的頭,他們就會偏過去讓開。他們討厭這些藝人們的粗鄙。而且,也討厭他們的母親在中間靈活周旋的樣子。實際上,他們多少是有些嫌棄他們的母親。略長大後,他們就不再去母親演出的劇場,他們的氣質與這場合十分不協調。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總會顯得花哨,這孩子多少有點俗氣呢!她走路有一種挺胸收腹的姿態,後臀微微翹起,腳尖著力,步態輕盈。因她要比姐姐身體渾圓結實,所以每一時期的衣服於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兩三寸,裙裾撐成一把傘,衣服則吊在腰間。袖口與褲管,前者在手腕上,後者在腳踝上。好在此時尚未發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則就會有熟膩之嫌了。現在,她只是顯得格外鮮艷飽滿,且又是那樣的熱情活潑,人人見了都會多看她兩眼。並不是覺著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別,很有趣。她在少年業餘體校的體操班裡,身量其實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軟度特別好,彈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見的爆發力,教練就捨不得淘汰她。她換上黑色、緊身的體操服,竟已經有了曲線。立在隊伍里,其他孩子還都像雛雞似的,而她羽翼漸豐。是她母親最先看出她的成長。此時,她在一出多幕大戲裡扮一個少先隊員,有名有姓的角色,還寫上了說明書。出場的次數多了些,但任務亦很簡單,不過是搖了根繩子跳繩,或是站定跳,或是邊跳邊上場,再邊跳邊下場。跳繩中間,有二三句台詞。一日,她如往常樣跳著繩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親,迎見她就是照臉一記,罵了聲:騷貨!她是被母親打慣的,可這一記卻叫她懵了頭腦。她雖然不很懂得母親罵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淚就下來了。母親又是照臉一下:敢哭出來!她來不及揩乾眼淚,返身又笑著上了場。臉上的淚痕巴著皮膚,有一顆淚珠流進嘴裡,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經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處,面目模糊的觀眾。她很快就又下了場,可她知道,世間就有著另一種人生,是與現實完全不同的。

這是她在母親劇團里扮演的最後一個角色,她雖然僅十歲多一點,可卻漸脫兒童形骸,不適合再演孩子了。現在,人們都已看出來了,隱在她身體內的,一種屬於性別的特質,在漸漸凸現起來。這種特質在某種程度上,又被她母親註明和強調出來。有時母親走進弄堂,她正與同學或者鄰家小孩玩耍,跳皮筋,將腿向後伸得極高,去夠同伴們舉在頭頂的皮筋。由於腿抬得高,腰便陷進去,胸脯則挺起來。她母親又是照臉一記,雖然沒有罵出聲,可她已經曉得罵的是什麼。於是趕緊收起皮筋回家。她母親似乎分外嫌惡她的成長,而她偏偏比一般孩子都較為顯著地成長著。這種性別特質的早熟和突出,倘若在別的孩子身上,或許不會引起注意,可在她,卻讓人們要聯想她的身世,一個女演員的沒有父親的孩子。這兩者其實沒有關係,可是在市民貧乏又庸常的生活里,還有什麼比男女風化事更可以刺激想像力呢?再有,也莫小看他們的世故經驗,說不定,這兩者真有什麼關聯呢?從民間遺傳學上說,風流的生性也屬種氣,會代代相傳。而這孩子身上顯現出來的性別特質,人們是用「風流」這兩個字來命名的。

這孩子的身世之謎,在這一階段,又被人提出來了。在此之前,人們似乎忽略有些日子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生孩子不是什麼大事情,經常的,忽然間,誰家的廂房裡,傳出新生兒的啼哭聲。又忽然間,弄堂里多出一個搖搖晃晃的胖傢伙。這時,人們又想起這小孩子出生時的情景:七八月間,發大水,女佣人卷著褲腿,蹚水蹚到隔壁弄堂內,一家私人診所叫來醫生接生。對此時間,人們亦有幾個歷史坐標來判定。女演員的先生,是一九五一年「三反」時進去的,而這孩子出生後第二年,即一九五四年,那家私人診所就交給國家,關門大吉。所以,她肯定是在母親離婚之後兩年中出生的,她的父親究竟是誰呢?看她的長相,不屬於母親的那一半似乎又格外鮮明,就好像附著個隱身人!人們的猜疑,通過他們的目光,甚至直接從他們言語里,傳達給孩子。那時候,大人們對孩子根本不持有平等的觀念,這孩子又是被自己母親當眾扇嘴巴的,就更失了保護,人們並不忌諱什麼。她從來不曾想過父親的問題,因為哥哥姐姐也沒有父親,所以就覺著父親沒那麼必要。從小沒有父親地長大,也不覺缺少什麼,有了父親,說不定打她的人又多了一個。在她眼裡,所有的家人,都是為教訓她而存在的了。現在有人提出了,不免要想一想,卻也沒有苦惱多久。小市民堆里長成的孩子,對於眾人的閑話都是有一些抵抗力的,因為前後左右都是喋喋不休,帶貶損性的閑話。講歸講,翻過身來又是照樣的熱絡。她只不過從此氣不過同伴間的那一句相罵:沒有爺娘教訓!這慣常的,普遍視為有攻擊力的罵言,這時聽來就有了特別的針對性。逢到此刻,她立即收兵,別轉身回了家。可小孩子的反目能堅持多久呢?過一刻,氣散了,聽那罵家又在樓梯下殷殷地叫她名字,趕緊跑下去了。

 不過,有時候,當然地,她也會想:倘若有父親會是什麼樣的?哥哥姐姐的父親已經出現過了。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她在外間水斗洗晚飯碗,母親在裡間,和哥哥姐姐說話,哥哥姐姐統不做聲,過一時,方聽哥哥說,我又不認識他!母親拍一下桌子,要發作,又收斂住,壓低聲一字一字地道:他是你們親爹!只聽椅子一記碰響,哥哥出門來,風一樣走過她背後,一徑下樓去。傍晚剛從學校回來,此時又返回了。哥哥的裝束與小時全然不同,他剃了短短的學生頭,穿一身藍布中山裝,胸前別一枚團徽,戴透明白色邊框近視眼鏡,只有腳下是一雙黑色牛皮鞋,殘餘了些舊日的摩登。不過沒多久,因得了個外號,「爸爸的皮鞋」,便脫下它再不穿了,長年穿一雙圓口黑布鞋,倒換了種他們郁家的耕讀傳世遺風。這樣的談話又進行了幾次,都以無果而告終,最後,哥哥乾脆不回來了。無奈中,母親帶上姐姐和她一同去見了那人。母親將她帶上似有些多餘,她和那人有什麼關係?也許有她沒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場還會使對方尷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藍卡其上衣,很老氣的樣式,同樣顏色布質的長褲,底下是丁字形豬皮鞋。從小就是緘默的,此時表情近乎嚴峻。她手裡拿一本捲起的書,不是矯情,而是時下女學生的風尚,就像所有和母親彆扭的成年女兒一樣,走在前邊。母親則牽了小女兒的手,落後一步。 

見面的地點就約在不遠處的公園後門。公園的後門處於一條幽靜的馬路,兩邊是歐式小庭院,其間有著近代名人的舊居,門窗閉著,掩在蔥蘢的枝葉後面。這扇後門少有人進出,甚至也不像公園的門,而是通往一個冷僻的無主的院落。一截水泥牆底下,從牆頭垂落幾條疏闊的枝葉,淡影里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見她們的人。整場見面都是在繞著草坪行走中進行。母親、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後面。她們這兩人是這場會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卻微妙地平衡著其間的關係,這大約就是母親帶她來的理由。那女人企圖攙她的手,被她讓開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興可以不與她作進一步的接觸,買了根雪糕遞給她,就不再與她搭訕。那男人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她一下,對她的出現態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對她姐姐,他的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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