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剝珍珠豆蔻仁(1)

比較兩個大的,這個孩子跟母親在一起的時間要多一些。她是跟母親睡的,睡在三層閣的大床上。此時,又新添了幾件傢具,略填滿了些,但都是較為輕淺的木質,款式是那種簡單化的新風格,漆色鮮明,顯得家道單薄了。窗口外面的梧桐葉卻稠密不少,母親又喜歡拉窗帘,遮暗了光線,房間內就有一種幽秘的情調。早上,她賴在被窩裡,看母親起床。先披一件繡花緞晨衣,頭上依然帶著捲髮紙,在梳妝桌前坐一會兒,抽一支煙。煙霧在透進窗帘的晨曦里像是透明的,慢慢彌散開來。吸完一支煙,母親立起身,在臉盆架邊洗漱,再坐回梳妝桌前,拆下捲髮紙。她的髮型是電燙的短髮,波浪主要在額前,橫過去,下端略薄,及耳垂,前邊看,就像是盤了頭,側看,微鬈的發梢則彎過耳下。耳垂上的珍珠換了翡翠的。她在臉上敷一層薄粉,描了眉,上了點唇膏,對鏡子里看一看,然後立起更衣。她解去晨衣,脫下絲綢睡衣,滑落在床上,亮閃閃一堆。胸罩與三角褲,略略勒著身體。她是一個豐腴的女人,正處在轉變的關頭,身體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同時顯現衰老與年輕的兩種跡象,交織混同在一起,散發著奇異的飽滿生氣。她很仔細地在上腹部扣上綁帶,再穿絲襪。這時就更小心了,要防止勾絲,還要留神襪後跟的線不要歪。妥帖了,便拉開櫥門,用手指輕輕劃拉著裡面懸掛的衣服,思忖穿哪一件。這時候的她,看上去很古怪,就像一隻大蠶繭,裹在透明的纏繞的絲裡面。她終於想好要穿哪一件,拿出來,穿上身,面對著敞開的黑洞洞的櫥,若有所思地系著扣,從腋下開始,一直往下,又回到腋處,往上,最後系領圈的扣。現在,她甚至有幾分窈窕了,登上高跟鞋,對了梳妝鏡,略彎下腰,在領口別上一隻橢圓形,琥珀色,木紋隱條的樹脂領針。手上挽一件薄開司米外套,另一隻手提了鑲珠小包,走出了幽暗房間。

她還會在這房間里睡一時,嗅著隔宿氣,煙味,還有脂粉的香。她並不覺著混濁,還覺著好嗅,有一種小孩子貪饞的膏腴的厚味。她要睡一個回籠覺,再次醒來,太陽已照亮整幅窗帘,將原先的紫紅映成偏黃的絳紅。窗外嘈雜了許多,電車行行過往,商店的店員在人行道上做廣播操,附近小學校第一堂課下課,小學生在街心花園裡吵鬧。保姆噔噔地上樓來,她已經安頓好兩個大孩子,又到菜場買了菜,將要洗的衣服也泡起來。她推門進來,立刻皺起眉頭,甚至用手悶起鼻子,快步走過去,嘩地拉開窗帘。陽光一下子從梧桐葉里零零碎碎地進來,房間陡地敞開在光線里:枕上的污跡,有小孩子的口水,大人的頭油,揉皺的床單,團起來的被子,那一堆綢緞睡衣,在更強的光線下,失了光澤。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快速地眨著眼,看這女人摔摔打打地收拾房間。將洗臉水端出去倒掉,大櫥門關上,睡衣褲掛到門後衣鉤上,然後趕孩子起來穿衣,好讓她鋪床。她做著這一些時統帶著一股厭憎的表情,嘴角撇著。這個餘姚女人有著奇怪的道德觀,她能夠容忍這家的先生出軌,一直對他抱有同情,對女人就不同了。她認為女人不規矩已經犯了大忌,卻還要光天化日之下,生下來歷不明的孽種。她對這孩子總是很粗暴,而且在她跟前毫不掩飾對她母親的鄙夷。幸好這孩子不跟她睡,免去與她肌膚接觸。她所以留下來沒走,多半是為了那兩個大的,由她帶大,又是在家道正旺的時候,小孩子享了福,自然有許多討人喜歡的風度養成。她是中意的。這兩個孩子生相都隨他們的父親,窄小的臉型,清秀的眉目,皮膚白皙,性格也都安靜。家庭的變故,看不出對他們產生過強烈的影響,因原先也是與父母生分的。他們總是跟女佣人起居,生活可說沒任何變化。對於這個後來的妹妹,既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喜歡,也看不出有什麼嫌惡,總之是一如既往地玩他們的遊戲,過他們的日子。男孩喜歡模型玩具,家境好的時候,大人替他買下不少,主要是艦艇。女孩喜歡的另有一格,就是連環畫,不識字的時候,已有一櫃的連環畫。兩人的愛好都是安靜不擾人的,這也是女佣人看中他們的原因之一。此時也還看不出,這種過於老成的處變不驚里,是不是掩藏著某種冷漠的脾性?這脾性有多少來自於獨幅的父親的遺傳,又有多少是因為沒有同父母親熱熟膩的兒時經歷造成?

這個小孩的樣子和她哥哥姐姐卻很不像,應該說她某種程度上像她母親,額角這裡,臉頰的上部,還有眼睛的一半。她也是眼梢往上甩的,但卻不是細長,而是杏形,重瞼很寬,有一點像文藝復興時期油畫像上的聖母的眼睛,大,圓,鼓,但到了眼睛的末端,梢上,又有了曲線。她的臉頰亦是如她母親那樣飽滿,但要長一分,就從圓臉變成鵝蛋臉。她的嘴型隱約也像母親,唇線很分明,上唇邊有些翹,卻不是薄唇,而是有些厚。總歸是,哪一部分都像,又都不完全像,不像的趨勢是放大和加重。此外,還有一個大不同,就是她長了一頭自然鬈的毛髮。這種頭髮的發質往往乾枯而且黃,梳不服它,八面奓著。臉上五官線條又都那麼鮮明,多是複線似的,皮色是一種沙黃,一眼看過去,就覺著滿和花,不是那種清潔可人的小孩子臉相。這時,她被那餘姚女人趕下床,自己站在牆角穿衣服,格子襯衫外頭套上綠色的細絨線衫,登進藍卡其背帶褲。可憐她總是沒法將兩條背帶正確地繞到前邊來,不是交錯位置,就是擰成麻花,或者不是從肩上過來,而是從腋下過來。一邊忙著對付這些,一邊還要與那女人對嘴。她雖然完全不了解在她出生前的人和事,可從保姆的嘟噥中聽得出她的不滿:不滿房間里的氣味,睡衣掛上衣鉤卻又滑落下來,煙蒂沒有丟進煙缸,而是落在地上,臉盆邊又積起了垢。小孩總是能夠很準確地回擊:房間里的氣味是你自己吐出來的,睡衣褲滑落下來怪你沒掛好,煙蒂落在地上就拾起來,臉盆邊的垢——要你做什麼的?這些話雖然一半是從她母親訓斥保姆時聽來的,可一個沒上學的小孩子能有這樣的應對能力,還是相當驚人的。那餘姚女人有時會忘了她的年齡,和她認真爭執起來,還真動了氣,然後就會尋機報復。比如,給她梳頭時,扯痛她的頭皮。當然,要梳通她的頭髮本來就要下大力氣。而她也很會忍痛,曉得到了人手裡,就由不得自己。很多小孩子都是從乖戾的保姆手中磨礪出來的。

 等一頭鬈髮終於編緊,縛牢,以至上挑的眼角又吊起一些,髮根上起了小紅疹子。洗了臉,毛巾險些兒將浮皮擦掉一層,然後吃過泡飯,手裡再抓半根冷油條,她便下樓去到後弄里了。

這一條後弄的前排房屋,底層是店鋪,從後門望進去,可望見前面的店堂。這就好像能窺伺到某種隱秘似的,後弄里的孩子均有著沾沾自喜的得意。為捍衛他們的特權,他們還一齊防止鄰弄的孩子進這邊來。這個小孩子又格外地有幸運,她不僅能從後門口望見櫃檯後面的情景,還能走進去站一站,走一走。其實,倘若每個小孩子都有她的大膽,未必就不能,可多數孩子,尤其在這樣小的年齡,總是膽怯和靦腆的,大人一個阻止的眼色,就能縛住他們的手腳。她卻不。大人看她,她也回看大人。大人的眼光凶起來,她偏一笑。她的笑,真是有些不凡,改變了整張臉上灰暗的情形,原本擁簇雜蕪的線條一下子有了秩序,變成一朵花。大人的目光一軟,她就進去了。這些店從前邊看沒什麼,不外乎是皮鞋店,席草店,小百貨店,布店,其中還間了單開門面的一爿舊書店。它們臨著馬路,統有一副古板正經的面孔,而且整齊劃一。可到了背面,才曉得,它們人各有貌。在店堂的後端,往往會隔出小半間做貨棧,同一種貨色堆積一處,便散發出濃郁的氣味,給店內的買賣標出了記認。皮鞋店是皮革味,席草是草腥味,布店是漿水氣,小百貨店應當是沒什麼特殊的氣味,可是很奇怪的也有,就是店員們帶來的午飯,菜肴的氣味。這些飯菜裝在鋁製飯盒或者搪瓷茶缸里,放在隔間的壁架上。這些隔間不僅堆貨,也是店員放東西,換衣服,坐著歇腳的休息室。將近中午時,那些飯盒與茶缸,就由一個或兩個店員負責送往另一條弄堂內的小學校職工食堂,上籠蒸,然後再去取回來。也有些店員是在小學校食堂搭夥,到吃飯時便輪流去吃飯。似乎是,每個店都有自己的不同的午飯風格。像小百貨店,是帶飯蒸,布店的店員是搭夥,席草店呢,是到馬路斜對面,與一家碗店的店員一起吃,而那一單間舊書店裡,平常只一老伯,他卻是生一隻煤球爐自己開伙倉。所謂開伙倉,其實就是燒水,水燒開了,衝進冷飯里,潷掉,再沖一潽,就是泡飯了。老虎灶就在同一條馬路上,也有客氣的鄰居願意提供自家的煤爐給他用,可他一定要自己燒。這些店鋪在前面是店,到了後面卻像是一份份人家,每一份人家有每一份人家的規矩和做派,而且,千真萬確,每一爿店鋪走出的人,就和每一份人家一樣,都有些相像呢!席草店的人都說寧波話,女店員都蠻潑辣,臉色乾淨清白。皮鞋店的人多比較時髦,男店員梳分頭,女的燙髮。布店的人老成些。舊書店的老伯就是一家獨戶,默默地來去。

這小孩子就從這家串到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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