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花一枝春帶雨(2)

笑明明出來倒洗臉水,看見東屋的窗後,掀起一角素色布簾,一個少年人正朝外張望,那樣子有些木呆。在他看見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見了他,覺著好玩,便一笑。他慌了,鬆手放下布簾,不見了。那樣子倒像個深閨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第二次看見他,他站在了院子里,與他小妹妹玩挑綳的遊戲。就是用根線繩,兩頭系個結,兩手撐開,和對方互相挑,挑出花樣,卻不能亂和散。這是小姑娘的玩意兒,可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藍布長衫,藏在梨樹的花影里,真像一個秀美的姑娘。回眸間,看見笑明明,無端地紅了臉,笑明明不由心裡又是一陣好笑。第三次,笑明明就與他說話了,問他要不要看戲,她可以帶他進戲院。他兩手在身後交疊,靠在門框上,羞紅了臉。笑明明這回看清了他的長相,窄窄的長圓臉,因素凈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幾近透明。鼻樑卻很高,雙目細長,單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間有一個淺窩。真是清秀啊!他沒曾想笑明明會與他說話,窘得不知怎麼好,最後只得退進門裡,進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頭看他,兩人都笑了,這就有了些默契。以後,少年見了她,還是要躲。逢到笑明明有興緻,逗孩子似地緊趕兩步,作勢追他,這時的逃就有些像遊戲了。但是,令笑明明萬般想不到的是,當劇團離開蘇州來到無錫,忽有一天,她正往戲院去,前邊路上站了細條條一個人,卻是少年他。笑明明吃驚不小。凡女演員,都有幾個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爛打的,但這一個到底不同,從來連自家院門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無錫。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里,常常交流的應付周旋的伎倆,這會兒一件也用不上。兩人呆立了一時,少年開口第一句話,竟像戲台上角色出場的自報家門:我叫郁子涵。

對於郁子涵的閱歷,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雖然不出門,不諳世事,可他卻解風月,那都是從書上看來的。照理世家是不當看這些閑書,可年輕輕的悶在家裡,大塊大塊的時間如何打發呢?於是,大的帶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講,《玉梨魂》、《淚珠緣》、《啼笑因緣》、《春水微波》,等等,諸如此類。外面人是不知道,郁家夫妻間嬉笑慪氣,都像從文藝小說上裁下來的情節。郁子涵是家中男孩里最小的,離婚娶尚有日子,讀來的小說沒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裡演習。本來可一徑演習下去,不料來了一個上海的劇團,將熱火火的一團人氣帶到家門口,其中還有一個笑明明。

郁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溫,又少見識,看小說看得都有些迷糊,說話行事就像在做夢。他從來沒見過笑明明這樣的人,如此活潑和生動。家母和姐嫂在屋裡議論到她,說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歡這個「俗」!他,及他們家的生活實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劇團走後,院子里晾曬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磚地上再沒了那錯亂簇擠的影,無限的空曠。夜深時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不是靜,反而鬧將起來,是肚裡的心事鬧。郁子涵倒空了撲滿里的錢,又借了小妹妹撲滿里的錢。這些錢都是過年節大人給的,從來不用,他們是連如何用錢都想不到的。他沒想到,兩個撲滿,叮叮的錢,買一張蘇州到無錫的火車票,僅餘下沒幾個了,錢竟是這樣不經花。這可說是郁子涵對外面世界的第一個認識。所以,對於郁子涵到無錫找她這一筆,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無知,或者說無知了才勇敢。在以後的日子裡,笑明明會逐漸發現,怯懦的人還會非常的果敢。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從未出過門的單弱少年,能夠來到無錫,再問到上海的劇團演出的戲院,還找到戲院所在的馬路,與笑明明碰個正著,亦可稱為壯舉了。過後的日子,郁子涵就是擠住在男演員的住處,晚上與大伙兒一起上戲院子,坐在台側,鑼鼓鈸鐃邊上。他並不怎麼愛看戲,他是看文藝小說出身的,屬傷感主義那一流。滑稽戲裡熱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顯得粗鄙而缺乏想像,戲院子里又是嘈雜髒亂,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緊,他只要有笑明明。有點像吃奶孩子戀母,帶幾分賴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親,生性冷淡無趣,並沒使他體會到什麼母愛。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裡,可說是個異數。藝人們多是有市井氣的,又是他們滑稽行當,演的是當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遊離開世俗一些。他們可是戲裡戲外都浸泡其中。演藝生活且是粗糲的,有時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鍛得很結實,哪裡能像郁子涵這般嬌嫩與柔弱。再是敗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風範,像他們這家與世隔絕,更是將這風範封存起來一般,沒有受到時局變化的損耗。看郁子涵在劇團的同人中間,就像是天外來客,說不出的冰清玉潔。劇團的同人們,笑明明自然不會以為鄙俗粗俚,她從小在他們中間長大,他們都是她的叔伯嬸娘,兄弟姐妹。她喜歡他們,同他們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罵,可是不逾規矩。也是有敬愛的,這敬愛在居家慣常裡面。笑明明對郁子涵的心情,則是兩個字:心疼。卻也不是母愛的性質,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質,而是單純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點像越劇舞台上,坤旦對坤生的感情,是當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實是女。這倒不是同性愛,說同性愛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約是太稔熟男女之愛,反看成沒什麼,他們所受吸引的總是較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側,眼面前交互往來的人和物,他均視而不見,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從這一側下場,他便迎著她笑。看起來,他像是不慣於笑的,一笑便臉紅,像是發窘,其實是處子之笑。

本以為他來幾天就回蘇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裡人也不來找,或許是覺得少一個吃口也不錯。這樣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終的結果大約就是大家走人。就這樣,無錫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倉,崑山,又回到蘇州另一處戲院。郁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從院子里折了枝梨花,又來了。梨花是送給笑明明的,插了一個玻璃瓶。同人們都說這孩子痴,也都覺得他痴得很美。從蘇州演罷,一部分人往無錫去,組了一個劇團,其餘人則回了上海。笑明明將郁子涵安頓在師兄家裡暫住,她自己與小姊妹合住的一個亭子間是再住不下一個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著去戲院,依然坐在幕一側,看笑明明演戲。他自己並不覺著什麼,笑明明卻覺著此不是長法。從外地回來,就有一些結束蜜月旅行,開始要過日子的意思。其時,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幾分當他自家人,除去他,還有誰在社會上有辦法,又與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說,郁子涵年紀還輕,到底要有個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樁事,他想上海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風淳樸,尤其是對小地方人,初開眼界,刺激就很大,閑來無事最危險。至於做什麼事,兩人意見一致,讀書。問題是讀什麼?郁子涵讀過幾年私塾,與公學不大接得上軌,再說也需讀點實際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個主意,去北碚讀立信會計學校,他家某個親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說說,讓郁子涵免試就讀。立信會計學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會上聲譽很好,畢業生多能謀到正經的職業。再說,到北碚讀書,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學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時候,書沒讀進去,倒學了洋場惡習。笑明明將這計畫同郁子涵說,老大哥也在場。郁子涵的反應比較冷淡,似還有些不樂意。笑明明一味相勸,為他描摹未來:讀完三年,領了證書,再回來上海,那時說不定戰事已經平息,到外灘洋行找個差事,天天夾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絲邊眼鏡。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邊看著,有幾次和郁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還是真有,從他眼光中看出一絲怨毒,好像曉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曉得老大哥的用心。老大哥不免對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看在笑明明面上,老大哥說通人情,免去一半學費,又出資路費。笑明明還陪送到九江,兩人方眼淚汪汪地分手。郁子涵新剃了頭,推得略嫌短,看起來有些不像。臉架子似乎大出一條,眉眼間便緊窄了。笑明明只是覺著他可憐,疼還疼不夠。因曉得郵路無有保證,所以將從香港回來後的積攢,統統交與他。郁子涵已經領教了錢的不經用,就並不嫌多,將一疊紙鈔攔腰一折,順手掖進長衫下的褲兜。兩人就此一別,山高水遠,不知哪一日重逢。

他們再次見面,就是抗戰勝利後第二年,時光過去四年。其時,笑明明已和一名殼牌公司的職員談婚論嫁。這名職員亦是老大哥牽的線,廣東人,自幼失怙,依仗了家道殷實的姑夫姑母長大,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練習生。因生性本分勤勉,一級級做上來,進了殼牌,做個小小的部門主管,到此已年屆三十。演藝圈的女性,多半不會在本行當里找丈夫,因為深知其中的辛苦與不安。一般總想找個誠實的先生,謀一份中上職業,錢倒不在多少,她們自家都是有些積蓄的,也曉得錢會帶來福,亦會帶來禍。總之是,要有一個安定穩妥的家。這名職員正是這樣的人選,並且,不是出身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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