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我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普通常識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機靈。

——乍喜還悲的是,阿楚,她開始在「經濟」上管束我了!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唉。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里妓院風貌呈現時,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她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她從來未見過那麼寬的銀幕,那麼濃烈的色彩。還播著小調:

長安平康里,

風流藪澤地。

小樓綺窗三千戶,

大道青樓十二重……

她淺淺地笑了。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一種原始的驕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來,也就好了。我放心。

這戲由一位沒什麼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也從來沒看過這麼幽艷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豪放得叫人咋舌。還有同性戀鏡頭。

如花低下頭,我敢打賭她臉紅。

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不懂欣賞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有些在鼓噪:

「脫啦!脫啦!」

「上吧!上吧!」

來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與銀幕呼應,就像一群獸在雜交。

如花嚇得半死。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人卻若無其事?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作伴。

「別怕!這是午夜場的特色。」

一場床上戲完事,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還在痛罵電檢處。

到了最後,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揚。

戲其實沒有完,還有段尾聲,是鑄劍師趕來,親自行刑,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這樣吧,因受騷擾,也不了了之。又聽得傳呼機在BB地響。BB,BB……

「這討厭的聲音是什麼?」如花悄問,「是有人在吹銀雞嗎?戲院中誰會吹銀雞?」

「這叫傳呼機,如果想找哪個人,不知他在哪裡,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

阿楚驀地住嘴。

「傳呼機?」我叫出來。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傳呼機!」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聰明!」阿楚尖叫,無邊地喜悅,對我奉若神明。她幾乎跳起舞來。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我夾在中間,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

「如花,這傳呼機,即是Call機,每具約一千元,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如果你身在外邊,電話聯絡不方便,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講出你的號碼,他們操作,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然後你打電話回台,講出自己的密碼,查問誰找過你,便可以聯絡上了。」

如花聽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多繁瑣,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裡,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重複累贅,只覺她幼稚得可恥。

「阿楚,你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我臉皮薄。

「好,我不說,」她努起了嘴,「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飛車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不過……

是哪一個台?

面對電話,一樣束手無策。

哪一個台?

何處著手?

還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三兩下子,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

「如何弄到手?」

「他們聯名加價嘛,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每間公司,又有若干傳呼台,廿四小時服務。

但市面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麼多,經紀、記者、明星藝員、外勤人員、甚至職業女性……人手一機,水銀瀉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試。今晚,我們特別緊張,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最後一夜,孤注一擲。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住我們,作一些間諜才作的行為。

撥個電話去,像面對機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電話是……」

完全冰來雪往。

已經是凌晨一二時了,隔一陣,也有電話回過來。每一次鈴聲響了,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我倆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飛。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什麼時候了?黐線!」

有些復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講姓氏。我們道歉call錯了。

有撈女的回話:「一千元。什麼地方?十分鐘後到。」其中一個聲音,還像煞無線電視台那新紮的小師妹。

到了二時十五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陳先生嗎?」

「是。」

我忙問:

「陳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漢回話。

一陣失望。

「對不起。」

「喂——」對方有點遲疑,「你找陳振邦幹麼?」

「陳振邦是你?——」

「唔,他是——我父親。」

啊!我,

終於,

找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請聽我說。」我的腦筋虯結,堅實如鐵壁,怎麼細說從頭?只好把以前的謊言,覆述一遍:「——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鋪,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這陳振邦老先生,現在哪兒呢?請通知你父親……」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不,千萬別不知道!」我不許他收線,「請求你,我非見他不可,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還有什麼好重要的?」聲音中透著不屑,「都聞得棺材香了。」

「陳先生,我——後天要上機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鍥而不捨。

「上班?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又說後天上機?」

「是是是,我是說,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尋找陳先生,雖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遺餘力。我們明天來見你?」

「不用了。」他說。

冷淡得很。

「請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託你老人家好好感應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則功虧一簣,我抱憾終生。

「袁先生,老實說,我那父親,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親可是程淑賢?」

「是呀。你都曉得了?」

「陳先生,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比他還熟悉!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還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與他面談一切。」

「我不管你們面談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一年數次,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廠當茄喱啡,已十幾二十年。喏,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妝。」

「我是否應往片廠找他?」

「是啦,問問吧。」

「我明天馬上去。陳先生,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

「咦?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

但他媽的!我真要講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怎記得哪一個是他的?再找他,豈非要從頭做起?但這一解釋,自是露餡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諾諾。

「對,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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