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痛得魂魄不齊的當兒,我受傷的手,突然傳來一陣涼意。就好像醫學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隻手。

如花為我療傷消腫。

她的手。

她的手。你們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鴇母精心培育,對她們的日常生活照顧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絕不讓之沾手,甚至還有人代擰毛巾抹臉,以保護肌膚嬌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塊真絲,於我那腫疼不堪的傷處,來回摩挲,然後,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實應該傷得重一些。

甚至斷了骨。

則這柔膩的片刻,可以長一些。

如花不發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覺察我的「宏願」。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並沒有皺摺。想起她們的「禮儀」。

連一個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禮儀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隨便地坐卧,當著他面前以脫毛蠟脫腋毛,只差沒問他借個須刨來剃腳毛,也許不久有此演進也說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們在客人面前,連「啋、衰、病、鬼」這樣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得到如花照顧,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靜。漸漸地因為不痛了,回覆精神記憶:「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兒去?為什麼不來?你——」

我說不下去了。

她見我不提自己傷勢,一開口便追問行蹤,有沒有些微的感動?

「我做過很多事。」她說。

「什麼?」我忙問。

「我去過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兒有很多我們從前並沒有過的證件,我一處一處去,去到哪兒翻查到哪兒:出世紙、死亡證、身份證、回港證……」

但是一切有號碼記載的文件是那麼浩瀚無邊,她才不過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見得盡三八七七這數字的線索?

還有太多了,你看:護照、回鄉證、稅單、借書證、信用咭、提款咭、選民登記、電費單、水費單、電話費單、收據、借據、良民證、未婚證明書、犯罪記錄檔案編號……

我一邊數,一邊氣餒。一個小市民可以擁有這許許多多的數字,簡直會在其中遇溺。到了後來,人便成為一個個數字,沒有感覺,不懂得感動,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敵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麼時候才可以一絲不掛?

「如花,你可找到蛛絲馬跡?」

她搖頭。單薄的身子,豐富的眼睛。單薄的今生,豐富的前塵。

啊於我這是一個單薄的夜,豐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誤會下去。我想痛罵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過是一個男人,何苦眾里尋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麼打算?」

「一定會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這樣的鬼,申請上來尋找她的愛人?」

「不,」如花說,「在陽間戀愛不能結局,因而尋短見的人,死後被囚禁枉死城,受盡折磨,狀至憔悴。黃泉路上,經多重審判,方有轉生之機……」

「那麼一齊尋短見的人,豈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擁擠趕逼,就像——車站候車的紛亂情形。」

「秩序那麼差?」難怪我聽見罵人說趕著去投胎,真是爭先恐後。

「輪迴道中無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緣,揮手下車,只能憑著一點記憶,互相追認。我不知道十二少現棲身何處。」

「記憶?今世有前生的記憶?何以我一點都記不起前生種種?」

「那是因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來在轉輪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負責供應「醧忘」茶,喝下三口,前事盡忘,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後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自墮於六道輪迴,一旦投生,醒來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渾忘,後事不記,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從沒試過深切懷念一個人嗎?」

「沒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沒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過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過得不好。我們只盼望一個比較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

一個痴心的人強悍如軍隊。我不忍心潑冷水。憑一個信念,二人重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個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是天地間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無常,叫緣分縹緲,半點不由人?

如花告訴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經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請讓我上來尋人,付出了代價。」

上來七天的代價,便是來生減壽七年。

她寧願壽命短一點,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這人憑什麼?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麼話也沒有說。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發上,遙望星空,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書被催成墨未濃。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那封信,抑或那硯墨。兩者皆不是。一切與我無涉。

如花像電影中的定格。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那一天,她沒有應毛巾七少的花箋。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沒空在席間出現。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沒暗示他日後倚紅樓相見。如果那一天,他無心再訪艷……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電影中的定格,我心裡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鐘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採訪部看電視。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尋人廣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撫摸過的傷處,早已痊癒,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輕輕地像她一般來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與我肌膚相接?其實,她只不過是個至為簡單的女子,她的身世複雜,感情簡單。無端地,聞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溫馨,今生今世的眷顧。我載浮載沉……

清晨乍醒,我有無限歉疚。那是一個過分荒唐的綺夢!我的床單,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無力干涉我的性幻想,這並非罪惡,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豈有立足之地?

胡裡胡塗地整理好床鋪被褥,胡裡胡塗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沒人發覺我昨天曾經受傷。報上也沒有登。小市民的災難,全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幸好我的傷也好了。

但小何告訴我:

「阿楚來過電話。」

「什麼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娛樂版。」

「為什麼?」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時不能謀生。」

我雖輕描淡寫,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來個電話,我會替她辦妥——要不,她也可以委託那個安迪代勞,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免送束花,安慰探問一番……

小何實在氣不過,見我木訥,便道:「我下午沒空,你代我去。」

「她又沒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實她心底里並不是想我去,故意要我傳話,好,如果我去,我會設法撬你牆腳。撬了來扔也好!反正你倆意見不合,無法團圓……」

「我那麼多工夫要趕,誰知下午是否走得開?到時再說。」嘴說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摑小何兩記,然後飛身至沙田。終於我按阿楚家門鈴。

家人不在,她來開門。一見,原來為了發泄,剪了一個極短的髮型,短得幾乎可以當尼姑。

她見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點也不愕然。

我進去,她也不招呼,拎起電話繼續對話:「——試就試吧,落選不等於一切沒希望呀——我知道,不過——你聽我說,鍾楚紅不也是落選港姐嗎?她現今一部戲收四五十萬,還說一口氣推了六部——泳衣?怎麼這些導演一個二個都要泳衣試鏡?——看著辦吧,簽四年,長是長了點,不過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紅,就搏盡豁出去,別不湯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對方蘑菇了二十分鐘,看來不過是某落選佳麗,作推心置腹狀向她問意見。誰知是不是問意見?反正她們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找了一些記者展示謙虛彷徨無知,人總是愛憐弱小的,自是樂于贈言——說到底,還不是搏宣傳?簽不簽約好呢?其實心中已經狂簽了七千次:「我願意!」

阿楚重感冒,聲音深沉如一隻低音喇叭,令在旁聽到的人也喉頭不適,她還要講那麼多廢話,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點收線,她見到我手勢,又裝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書桌上,放著一盒糖——正是那種奸人才吃的草藥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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