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答。

「為什麼你不去馬?出軌一次半次,不要緊,回頭還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碼你浪漫過。誰說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

「你不要推波助瀾了。沒有用。這女人不會喜歡我,她另有愛人。」

「你呢?」

「我不會。」

「不會,抑或不認?」

我不會、不認、不敢。這種曲折離奇的事件千萬別發生在一個小市民的身上,負擔不起。一個阿楚,已經擺不平。

還同我吵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們二人此時正隔著一行樓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

咦?她罵我什麼?——妻不如妾。用這樣的話來罵我。在她的意識中……我真蠢!她是重視我的,原來我倆之間,感情足夠至吵一場這樣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發覺。

她當我是石頭,我當她是潑婦。不是的不是的。

一剎那間本人豁然開朗。還想向各同僚公開心得:客氣忍讓怎算真愛?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視我的!禁不住略為陰險地笑。

登登登樓上跑下阿楚來。她不知要出發採訪什麼新聞去。見我竟在笑,更為生氣,掉頭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聽不到,出門去。

近日天氣變幻無常,忽然下著一場急雨。阿楚才走得幾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灑下。我在門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掛在肩膊的相機,急急擁住,一邊跑,一邊塞進雜物澎湃的工作袋中,護得相機,護不得自己的身體。她竟那麼寶貝她的工具。

轉眼她的芳蹤消失了,怕是截了計程車趕路去。

轉眼雨勢也稍弱了。這般沒來由的雨,何時來何時去?好像是未曾有過。

第一次發覺,原來在風雨飄搖中,強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憐。

一個女子,住得那麼遠,因是居屋,無法不揀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環地往返,營營役役,又是跑娛樂新聞的,寸土必爭寸陰是競,一時怠慢,便被人蓋過。每個月還要拿家用給父母呢。

我竟還惹她生氣?

我護花無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雖然她曾當眾罵我「色魔」,叫我沒臉,但我也原諒她了,頂多此後不光顧那上海館子便是。

我倆的恩恩怨怨,終也化作一場急雨。

——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

距下班時間約十分鐘,阿楚趕回來。

她不是一個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沖曬,然後,把身邊那男子介紹我認識。小何向我扮個鬼臉,不忍卒睹。

「永定,這是安迪。你不是想問有關車牌的資料嗎?你儘管問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幫我忙。」

說著,以感激目光投放於那安迪上。

靠得很近。

我安詳地問:「我想知道關於某一個車牌——」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們運輸署發牌照,有時有特別的車牌,便儲存公開拍賣,市民出價競投,價高者得,你想投一個靚數字嗎?」

「不,而是已知一個數字,想查查車主。」

「這卻是警方交通組的事了。」

我見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麼我嘗試去交通組問一問吧。不過從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頭……」我自己同自己說。不大理會他。

「你幫他想辦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幫人的,他倒極熱心,怕人不高興呢。」

「什麼?三八七七?」

安迪說:「好像有個這樣的車牌,好像是,因為三八意頭佳,明天將會拍賣。」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說,「等會去吃晚飯?」她不答應。她與安迪離去。我大方地道別,還要裝成有些數項要計算,很忙碌的樣子。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這樣?五內翻騰,不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飯,不知是否去看電影?看完電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懶得上街吃飯,到我姊姊處黐餐。席間,我小甥子頑皮,姊姊教訓他。姊夫以苦水送飯:

「一天到晚都聽得女人在吵。」

原來他倆的學校中,校長、訓導、總務、事務、書記、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師都是女人。姊夫幾經掙扎,方能自女人堆中爭到一個小小的校務主任的位,多麼委屈啊,你以為飾演賈寶玉嗎?——唉,女人都是麻煩的動物!

我問姊夫:

「最近又有什麼難題呀?升了主任已一當五年,雖在女人當家手中討一口飯吃不容易,但是,你們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祿而已,又不怕炒魷魚。」

「唉,」他說,「最近有個副校長空位,我便遞了信申請,誰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遞了信。」

「公平競爭嘛。」

「你不知道了。這新人在他校任體育組組長,因遷居請調本校。校長喜歡他不得了,年輕力壯,人又開朗,贏得上下人緣,看來比我有機。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鑊才好。」

然後姊夫扒口飯。我看看他,三十幾歲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樂,只因長江後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來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來。

「永定,你有什麼建議?」

「建議?暗箭傷人多容易!說他不盡忠職守,說他課餘女友多多,說他暗中兼七份補習,上課精神萎靡,說他對六年級剛發育女生色迷迷……隨你挑一個借口。」

「校長也許會信吧。」

「好的上級不聽讒言。但我又不認得你們校長。」

姊夫在慎重欷歔:「這個世界真的要講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姊姊收拾碗筷,聽到末兩個字:

「永定你教他什麼手段?」

「沒有。如果夠手段,我不會自身難保。」我想,到我三十歲的時候,也沒差多少年了,那時上級主任猶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為我妻。一個人為黍稷稻粱而謀,為妻兒問題諸多苦惱,真沒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說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則茫茫人海,怎會挑中了你?」

「你又發什麼牢騷?」姊姊問。她又開始探討我的內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麼安迪的醋。情海,也不過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當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紅牌阿姑的注意,青睞另加,你就要使點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紅底發揩;或者送個火油鑽戒指;又或者在春節期間為心愛的女人執寨廳,包足半個月,賞賜白水之外,打通上下關卡,無往而不利……」

姊夫以一種奇異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渾然不覺,滔滔不絕:

「如果不施銀彈攻勢,便去收買人心。賣弄文墨,娓娓談情,故意表示自己無心問鼎中原,只是戀愛,不但肯為她拋妻棄子,甚或為她死——她必非你莫屬了。」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沒機會插嘴。

「事業是這樣,愛情也是這樣。甚至最簡單的人際關係,誰說不是要花點心思?」

「永定,」姊姊覷得我一個空檔,「你說些什麼?」

「我說些什麼?」

「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來摸摸我前額。

「你說,姊夫與同事追逐一個高職,與嫖客爭奪紅牌妓女芳心,難道不是差不多的意義嗎?摸我幹麼?你的手未洗凈,有一陣魚腥味。」我避開。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裡懂得這麼多召妓的心得?你與阿楚鬧翻了,於燈紅酒綠色情場所流連?嘖嘖,你怎麼墮落成這樣子?有皰疹的呀,一生都醫不好的呀,你……」

我見勢色不對,一塌胡塗,終逃竄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邊開鎖,一邊想:

哼,趕明兒若見那安迪乘虛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陳利害,叫她留意:安迪這人走路腳跟不到地,輕佻浮躁;說話時三白眼,又不望著對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許女友多多,公餘嗜看咸片,特別是大華戲院的。

以阿楚之聰明,她一定不會舍我而就一個毫無安全感的臭飛。

——當我這樣想時,自己不禁為自己的卑鄙而臉熱。為什麼我竟會動用到「暗箭傷人」這招數?

難道本世紀沒有單純的戀慕,生死相許?難道愛情遊戲中間必得有爭戰謀略,人喊馬嘶之局面?

也許我遇不到。

也許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頹唐。認定自己失戀了。

我撥電話找阿楚。伯母說她還未回家。

「永定,」伯母對我十分親熱,「明天來飲湯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愛煲湯給男人喝。年輕時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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