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約港幣四百元。」
「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找個瘟生,斬之。」
「十二少知道嗎?」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裝飯撥扇、抹桌執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三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台」時最紅。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對,永遠不露破綻。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於家,不容於寨,又不容於社會。為了與一個痴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不雲不大。
「有時,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無限依依:「有時關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叮噹作響。
這側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乾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俗」。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也無從整理。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什麼。這都是一些細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前因後果都在紅塵里。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什麼上來一趟。
還是阿楚心水清:
「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你為什麼要尋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們一齊死。」
「啊——」阿楚叫起來。
我按住她的手:
「不過是殉情。你嚷嚷什麼?」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視乎環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問。
「也要視乎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腳。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只合該在小說中出現。現代人有什麼不可以解決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實地答。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們有什麼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庄的鴉片一盅,代價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閑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雲吐霧來忘憂。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閑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這反而是最純凈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好像永恆。
十二少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長此下去,如何過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煙花地怎能永踞?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彩鳳隨鴉,彩鳳不是彩鳳,但鴉真是鴉。
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縹緲綺夢。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歿參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真是,如何過得一生?
但覺生無可戀。二人把心一橫,決定尋死。
「你們如何死法?」
「吞鴉片。」
「吞鴉片可以死嗎?鴉片不是令人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嗎?」阿楚懷疑。
「鴉片也是令人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如花說,「它是翳膩馨香的麻醉劑。」
「你倆真偉大。」阿楚無限艷羨。
「不是偉大,只是走投無路。」
「二人都吞下鴉片?」
「是。」如花強調。
「怎樣吞?」
「像吃豆沙一樣。」
「十二少先吞,還是你先吞?」
「一起吞。」
「誰吞得多?」
「為什麼你這樣問?」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懷疑,何以你懷疑?」
阿楚噤聲。
我只好跑出來試試發揮緩和的力量:
「——結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黃泉等他,不見他來,對不對?」
「等了很久,不見他來。」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回覆活潑。
「沒理由失散。我在黃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時失覺,碰不上。連鬼也要講緣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沒奈何。」我說。
「所以我上來找他,假如他再世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馬上再來。」
「他怎麼可能認得你呢?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時候,我倆為怕他日重認有困難,便許下一個暗號。」
「什麼暗號?」
「三八七七。」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尋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時七分。我們相約,今生不能如意,來生一定續緣,又怕大家樣子變更或記憶模糊,不易相認,所以定個暗號,是惟一的默契和線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麼?」如花急問。
「三月八日是一個節日。」我告訴她,「婦女節。」
如花皺眉:「我沒聽過,這是外國的節日吧?紀念什麼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個妓女,怎曉得慶祝婦女節?何況還是為情而死,才廿二歲的妓女。婦解?開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這個謎。
三月八日早已過去。七月七日還沒有來。
要憑這幾個數字作為線索,於五六百萬人中把十二少找出來?
「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我沒好氣地說,「在每一個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應——」
「永定,你再開玩笑我們不讓你參加!」阿楚這壞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這事誰惹上身的?豈有此理。
不過我們也在動腦筋。我們都是這都市中有點小聰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間那麼笨?
三八七七,也許是地址,也許是車牌,也許是年月日,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小小的蛛絲馬跡,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斷地敲打額角,企圖敲出一點靈感。
我沒有靈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這苦惱的當兒,惟有隨緣吧,焦急都沒有用。折騰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裡方才精神奕奕。
終於我們決定分頭找資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會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識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兒去?」我急問。
「到處逛逛。」
「別走了,你認不得路,很危險。」
阿楚見我竟如此關懷,抬眼望著我。
「不要緊,」如花說,「我認得怎樣來你家,請放心。」
末了她還說:「也許,於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煩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會再來。」
「喂,你沒有身份證——」話還未了,她在我們眼前,冉冉隱去。我悵然若失。她到哪兒去了?我答應幫忙,一定會幫到底,明晚別不出現才好。
如花,她是多麼地曉得觀察眉頭眼額,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細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