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生,我忘了問一件事。你家,方便嗎?——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這真是個令我不好意思的問題。我連與女友之間的關係,也因對方之勤奮上進,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轉個話題岔開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稱呼。

真叫我受寵若驚,我阻止她:

「我們不作興什麼少、什麼少地相稱。你還是喚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嗎?」

「好,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簡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塊石頭,或者橋,或者墳墓。」

「不。請別說下去。到我家了。」我遲早會成為石頭、橋,或者墳墓,何必要她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揀一些充滿活人氣息的狀況告訴她:我家在四樓,一梯兩伙。對戶住的是我姊姊與姊夫。單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無意外,他日我結婚生子,也長住於此。在香港,任何一個凡俗的市民,畢生宏願是置業成家安居,然後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個津校教師,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對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對,一起議論著學生,蹉跎數載,只得也議論嫁娶。

我招呼她進屋。招呼她坐。然後我又坐下來。

二人相對,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側身靠坐沙發上,姿態優美。漸漸我才發覺,她並沒有正視對方的習慣,因著職業本能,她永遠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對我這種毫無應付女人良方的石頭。

做什麼好呢?

我只得搜尋出一些水果,橙和蘋果,切開盛於碟上,請她吃。

「我知你不吃熱的,但水果比較冷。真的冷,我在雪櫃中取出來,非常適合你。」

她吃蘋果。

「夠冷嗎?」我殷勤相問。

她「吃」完了。蘋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損。

「有一次,十二少來我房間打水圍,」如花見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盤生果,都是橙啦蘋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如花說:「我且罵道:十二少是什麼人?搬次貨出來?十二少肯,我也不肯。來些應時佳果。於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個女人要收買男人的心,是多麼地輕易,稍為用點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這纖纖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這是「次貨」呢,真汗顏。不過,回心一想,我討好一隻鬼幹麼?我又不作長線投資。而且,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生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

對了,她為什麼孜孜於尋找一個男人?

莫非是「復仇」?

她愛他,他不愛她,於是她非要把他揪出來不可?

但我沒有習慣揭人陰私,也不大好管閑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熱情如火地交換意見——雖然她的愛情是如此地貧乏、枯燥,與一個男同事相對日久,面面相覷,一生。

不過但凡女子,嫁了的,總是瞧不起未嫁的。因為一個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來。對其他單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幾歲,當著校務主任,這微末的權,供他永遠享用。有時,他也對我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間酒樓,酒樓因有人嫁娶,張懸了花牌。電燈泡如珠環翠繞,叫一個紫紅繽紛的花牌更是燦爛,上面寫著「陳李聯婚」字樣。陳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辦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憑於窗前。

我只好也憑在窗前。隔她一個窗口位,沒敢接近。

「這是聯婚花牌,」我在作應景對白,「你們那時候嫁娶,也有這樣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沒嫁娶經驗。」

真要命,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我曾經擁有一個花牌。」

十二少買醉塘西,眷戀如花。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便是時有高招。一夕執寨廳,十二少送了如花一個生花扎作的對聯花牌,聯云:「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我在五十年後,聽得這樣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蕩神馳。這二人不啻高手過招。我竟然要借一個女鬼來啟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

以本人的IQ,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一招。我連送情人咭予女友,寫錯一划,也用塗改液塗去重寫。我甚至不曉得隨意所至,我一切平鋪直敘。像小廣告,算準字數交易。

難怪。難怪我如夢如幻,難怪阿楚若即若離。想不到如花那畢生縈念的花牌,是我的諷刺。

如花不知我內心苦惱,又斷續地低訴她與她溫心老契之旖旎風光。諸如人客返寨打水圍,如果她已卸裝,只穿褻衣,也會馬上披回「飲衫」出迎,這是她倚紅樓鴇母三家的教導,以示身為河下人,亦有大方禮儀——不過,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這禮儀了。她這樣說,無非繞了一大圈來展示鶼鰈情濃。她就是吃定了我是個好聽眾。一點也不提防避忌。

當然,如果我說出去,誰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書看回來的。

往下說,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綿密的花箋,以至情書。後來還送上各式禮物: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只差沒送來西人百貨公司新近運到的名貴銅床。

——送予妓女一張銅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會這樣做。

誰知如花說,後來,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戶人家,雖是家財百萬,但他尚未敢洞穿夾萬底,作火山孝子,不過儘力籌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數,購買了來路貨大銅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後經常返寨享用他的「贈品」。這紅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於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覺不是味兒。為此,花運日淡,台腳冷落,終無悔意。二人攜手看大戲、操曲子……

我不相信這種愛情故事。我不信——它從沒發生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話——電話鈴聲驀地響了。

在聽著古老的情愛時,忽然響來電話鈴聲,叫人心頭一凜。彷彿一下子還回不過來現實中。

我拿起聽筒,是阿楚那連珠密炮的聲音:

「嘩,真刺激,我追車追至喜來登。那些落選港姐跟我們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沒有,我在尖沙咀。她們爆內幕,說甲拍上級馬屁;乙放生電;丙自我宣傳;丁是核突狀王……」

這些女孩子,輸了也說一大籮筐,幸好不讓她們贏,否則口水淹死三萬人。輸就輸了,誰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見報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規則?選美又不頒發操行獎。所以我沒興趣。但如果沒有這些花邊,阿楚與她的行家便無事可做,非得有點風波不可。

「你快回家,現在幾點了?趕快跑回沙田寫稿去。」——我其實怕她跑來我這裡寫稿。以前沒問題。今晚萬萬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現在過來。」

她喜歡來就來,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於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她習慣成為生張熟魏的第三者,「老舉眾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紀錄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喪,阿楚本來便倀雞,上來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來。」

「為什麼?」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礙你?我趕完娛樂版,還要砌兩篇特稿給八卦周刊賺外快。你別擋人財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來,回家寫好了。」

「——」阿楚不答。我彷彿見她眼珠一轉。

「為什麼?你說!」她喝令。

「廁所漏水,地氈濕透了。」我期艾地解釋。

「袁永定,你形跡可疑,不懂得創作借口——我非來不可。如果地氈沒有濕透,你喝廁所水給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轟然巨響,是阿楚擲電話。

天,這兇惡的女人殺到了。

我怎麼辦?

如花十分安詳。「不要緊,我給她解釋。」

「你未見過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與新歡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圖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幾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贏也要打的那種人。」

「你怕嗎?」

我怕嗎?真的,我怕什麼?如花只是過客。解釋一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永定,」她又開始她的風情,「你放心,應付此等場面我有經驗。」啊,我怎的忘卻她見過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會叫你難下台。也許,藉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幫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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