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蕩,在水面反射,在柳間鼠竄,直衝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煙羅。

什麼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為血污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溫柔誓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為幼稚!

——但,為什麼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准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艷艷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於吳越,原是吳越王錢俶計畫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為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為一個女人,我小器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屣。

我恨他!——我動用了與愛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一個叫我無從下手的一籌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抬貴手」,真窩囊!我慘敗了。

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裡想著什麼?我不知道。

……

琅璫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傲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掛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餘我面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裡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孑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惟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亭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迴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迴下去,又有些什麼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仙得到解脫、孩子有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只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只不過不恆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麼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間地,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貼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准,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韃子,改朝換代。號「元」。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託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芳淡,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

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導也付諸闕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麼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麼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麼欷歔?或有:

——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傢伙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義妖傳》四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惟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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