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只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鹿童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正想趁機干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聽,「娘子為了救我,這樣地與巨蛇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士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抖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賤!」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化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餘力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髮吹起,還未及把那凌亂的髮髻理好,風吹得更亂。亂髮鞭笞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歷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劍往這裡一刺——

什麼都不顧慮了,只要往這裡一刺——

刺下去,然後颼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汩汩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像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裾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趑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自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道行那麼高……

突然——

頸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髮,黏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乾的,她先發制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註。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弩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颼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凄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凄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閶門外西七里,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目?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不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拼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涌,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殛,手中的劍琅璫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汩汩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姊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綺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情慾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選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捨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崑崙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覆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室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惟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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