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只進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記得我穿的什麼衣服。你眼中並沒有我。真奇怪,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呢。你記得嗎?」

我鼓起勇氣,講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身外之物的話,眼看許仙不堪一擊——他就像我聽來的傳說中,那一座飛來峰。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無落腳之處,不知留在東,抑或留在西。

「其實像小青那麼漂亮,應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興你誇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會說謊。」

我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定他。貼近他。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喘息相聞。

「一點點?有沒有?」

你們見過一頭貓,捕得耗子後,不馬上殺之,總是松一陣緊一陣地處理嗎?其中不無凌虐的成分。橫豎你躲不過。怎麼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覷。

他嚇了一跳,心有點亂。

我送他一顆葡萄——不,我用嘴銜著一顆葡萄遞給他的嘴。

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

「以後,這裡、這裡、這裡……都會長出樹苗來——」

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進傳來,一壁喚:

「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只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不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呂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裡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若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定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遭,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呂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只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慾。」

在許仙面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地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髮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葯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話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裡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託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遞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抖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余。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

「……」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袍,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葯,散施藥水,見許仙道:「貧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於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於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胡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仙囁嚅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仙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胡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躥至呂祖廟前,找他算賬。

只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葯,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面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面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遞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恃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掃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口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面。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只好任從擺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齣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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