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只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誰知他道:

「是這兒了!快撒。」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埗。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瞎眼道士聽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麼「東西」。

一個道童忙解釋:

「師父,這個是人。」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誰不是人?」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裡頭有蛇妖嗎?」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眾,污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里。」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過一陣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吧噠」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扇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沖走了。

空氣變得清新。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千,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她若無其事地問: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沖走了?」

「這裡有蛇嗎?」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撒一遍吧。」

我不情不願: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沒轍。

我只得無奈地離場。

先緩步,後急走,再飛竄,直追道士去。

你以為我不知你幹什麼勾當么?——「說來話長了……」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仙把濕衣烘乾。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製造流言,說屋子裡有蛇,還特地請了道士來捉妖呢。」

她那麼荏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盪之際,她必然伺機碰碰他這老實人的手:

「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嫵媚地為他布菜、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勞你玉手。」

她又再強調: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

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裊裊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素貞驀地抓住他的手。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唏!」她恨恨。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那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

「我……」

素貞見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產,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沉靜寡言,我才喜歡。」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無恥!」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你們幹些什麼勾當?」

瞎眼的道士戛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銀鈴念咒語,哪裡是我手腳?

三個人咕咚咕咚地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掛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倆如今怎麼樣?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只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他在她耳畔軟語。

她笑:「我不依——」

真造作!

我的身子卷在樑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蕩和纏綿,動作漸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在他倆上面,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隻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麼回報?——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兩個喝過合巹酒的人,雙頰酡紅,無窮恩愛,一派如意。如是者我亘於樑上,僵持片刻。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棱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麼呢?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陡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彷彿聽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難道就在銀子堆里過日子么?

那開了葷的素貞,精神有了寄託,開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住。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去。」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只小艇,幫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過水鄉。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面。

許仙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嬈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脫脫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緋紅。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今天何以那麼遲?」有人問。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夥圍上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哭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賢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湯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嘆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只見許仙也在嘆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趑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瓏的彩燈,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拾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敵不過此般誘惑。什麼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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