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老方丈圓寂,朝廷官兵一番擾攘,而護寺的靜一和尚,又與霍達將軍到了後山那「橫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間恩怨了斷之後,彤雲禪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頭緊鎖,滿腹疑團待悟的微光,那原以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場苦惱了。

為什麼殺人刀,也是活人劍?

為什麼為了清潔,就不是傷蟲殺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微光年過四十,善良溫厚,並無領導才能,但他仍拼文弱之軀,等著靜一回來。

同他一塊的,還有幾個和尚,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羯帝爍缽啰耶,

菩提薩埵婆耶,

……

念著《大悲咒》,為圓寂的十渡法師進行超度。

藏經閣前,布置了香爐、燈燭、凈水瓶,還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彌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師父,何以靜一師父去了半天,還沒回來?」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綴滿鮮艷的彩霞。太陽下落得太快。

剛剛,他還聽得震天的呼嘯,兵器交加。忽地,一頭烏黑油亮帶紫的蒼鷹,受驚振翅,發出猛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狂飛至遠方。

那黑鷹沒有回來。

但,周遭也寂然。

摩訶薩埵婆耶,

摩訶迦盧尼迦耶,

唵,

……

只有誦經的沉吟。

風漸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幾隻野狼在嚎叫,聽真點,不過是松濤。

黃昏已近。

微光燃點的長明燈吃這一吹,奄奄欲熄。他張開麻布裰的袍袖擋風。

他見到一個人影。

殘陽在他身後,大夥看不清他的臉。殘陽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著風,寺院沐在餘暉中。

「阿彌陀佛!」

和尚們一齊合什。

只他一個人回來?

這最後一戰完結了么?

「靜一——」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問。默然內進,和尚們不敢再問。

他們只是耳語:

「是開了殺戒,把那霍達殺掉了?」

「抑霍達戰敗,靜一把他放走?」

「霍將軍心高氣盛,若是輸了,情願死在自己劍下也不會偷生吧?」

「或者靜一敗在他手上,霍達手下留情呢?」

「他會放過他嗎?」

「不知道呀。」

「霍達若非喪命,何以他不現身?」

「……」

後來,他們發現靜一孤單地僵立在後院,嘴巴從此用封條封住,不再說話。他仰首望著天,暝色侵來,素淡的古寺帶著哀傷。靜一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脫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們不敢再問。

驀地,一個小沙彌驚呼:

「靜一師傅!你眼睛怎麼了?」

他回過頭來,微頷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大火是在三更之後起的。

最初是火苗裊裊地躥升,不知燃著些什麼,發出藍綠色的焰光。煙霧中不斷冒出一條條艷紅的舌頭往上舐,漸漸扯長,如紅綢子凌空飄舞,瀟洒書空。

釋迦、彌勒、觀音、菩薩、如來、四大金剛、十六尊者、五百羅漢……佛像都在煙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不為外物所拘,洒脫自在,誰說容易?

素淡古樸的彤雲禪院,木樑發出霹靂的聲音,如老人骨架終於散下。它通體發亮,莊嚴而響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飛快地蔓延,比「朝為紅顏,夕成白骨」的人生還來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這一把火是特別和暖。靜一隻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書。

看,火那麼壯大,水卻熄滅它。

水那麼壯大,土卻掩藏它。

土那麼壯大,風卻吹散它。

風那麼壯大,山卻阻擋它。

山那麼壯大,人卻鏟移它。

人那麼壯大,權位、生死、愛恨、名利……卻動搖他。

權位、生死、愛恨、名利……那麼壯大,時間卻消磨它。

——時間最壯大么?

不,是「心」。

當心空無一物,它便無邊無涯。

靜一一言不發,用一隻眼睛望向輝煌的夜空。

後來,他在眾人的目送下,轉身遠去。

後來,傳說有人見過這樣的一個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紛紛揚揚飛舞。這銀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跡。很快,虛空中千萬隻無形的翅膀,把它們一一扇平。

下雪的聲音仿如樂韻。

遠處有一匹快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馬背,溶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江山為一片白茫茫所鋪蓋,端麗而深邃。

李世民極目他的天下,躊躇滿志。這天賞雪,一時興到,即詔在座的官員、學士賦詩,又令畫工作畫。

成就了一幅「銀妝圖」。

他在巨幅畫卷上,蓋上了「御覽」的印章,朱文鮮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險著,玄武門那一攤血跡擱久了,幹了,只成一個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詔,追封故太子李建成為「息王」、齊王李元吉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門,哭泣不已,至為悲哀。淚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沒人再提。

自改元後,「貞觀之治」是歷史上最光輝的黃金年代。

中國在他統治下,成為一個繁盛而強悍的帝國,文治武功,盛極一時。不但版圖擴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設計,也仿效了長安城棋盤般的式樣。律令相近,留學生和學問僧慕名而來者眾。

唐朝盛世,於此展開。

李世民是震古鑠今的明君。

連他的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駿」:白蹄烏、特勒驃、颯露紫、青騅、什伐赤、拳毛,便是他翦滅群雄的戰役中,心愛的乘騎。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於貞觀二十三年,五十二歲。據說,死因與千方百計追求長生不老,崇信煉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藥物有關。

生死有命,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間,史籍所載俱為偉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見蝗蟲,捉數只,祈求道:『人民靠莊稼養活生命,而你吃莊稼,我寧願你吃我的內髒了!』舉手待要把它們吞下肚中。左右侍從官員勸阻:『這是毒惡之物,會令陛下生病。』帝道:『我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蟲吞了。本年,蝗蟲並無造成災害。」

整個唐朝,正史、野史、軼聞、民間傳說、筆記小說……皆無「石彥生」,或「霍達」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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