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鐘樓下,一群和尚整齊地排著隊伍,一壁念誦,一壁走向「萬善堂」,聽經去了。

萬善堂的庭前植了幾棵高大的古柏,綠蔭重重環抱,更添肅穆。

眾僧念了六支香的「南嘸阿彌陀佛」後,便都跏趺坐著,靜聽方丈講經。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聖金像,插滿鮮花——根據方丈的意思,卻禁止了這些:香味太強的,會干擾心境;顏色太華麗的,會破壞念經堂的空寂;粗枝大葉的,花形不雅;名稱太俗的,不好聽。

連可插的花,亦戒律甚嚴。

德願法師開始抽問:

「上日著你們參透一『無』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儀一掃:

「衍成,如何?」

一個四十歲的和尚謙卑搖首:

「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清泉,你呢?」

一個五十歲的和尚亦謙卑搖首:

「弟子竭盡所能,探索這個道理,心仍有微塵,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方丈惟有莊嚴說法:

「所謂『無』,並非簡單否定,並非一無所有,而是超脫於『有』、『無』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眾僧苦思不明。又不敢提問。唯唯諾諾。

太艱澀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愛徒頷首,「你用淺顯的話解釋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來就聽的這些,悟的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佔據這童稚心靈的是:

「正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實相即空,清凈為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背誦下來的解釋,比方丈更玄。但他點頭稱許。

新來的那幾個和尚,天天受此聽經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發覺了。石彥生忙乾咳提醒:

「咳!」

兩個驚醒,一個仍昏昏欲睡。石彥生暗用指一彈郭敦穴道,他一驚而起,手抬高,一如發問。

「有什麼要問的?」

郭敦情急之下,連忙找些話題。他的武功底子還算不差,可腦筋有點死:

「我……我心中有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問吧。」

他鼓起勇氣:

「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時成佛?」

舉座望向這性急的矮個子。真的很幼稚。他臉紅耳赤,十分尷尬。

方丈只好耐著性子,向眾僧:

「離我們這裡的西方,過十萬億佛國土,有一極樂世界,我等以稱念阿彌陀佛名號,發願往生凈土為宗旨。只要到了極樂世界,環境美好,平安清凈,更可潛心修學佛法……」

郭敦懶懶地搔著頭皮:

「已經到了極樂世界,還要修學?」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給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結果瞪著郭敦的,是同來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盡皆散去。

除了蟲子在叫,還有小可權威的訓示:

「頭要正,背要直,不動不搖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參悟。」

他奉了師命負責監管修學。

虔誠認真地,當著老師:

「不要乘打坐時睡著了!」

聽命的這幾個心猿意馬,右腳壓左腿,左腳壓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來後到,成王敗寇。

心中努力排除雜念,去思想「無」。奈何靜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過。停在某人頰上。石彥生一拍之下,手上滿是血。

小可輕嘆:

「阿彌陀佛!」

哦,忽省得不可殺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彌陀佛!」

苦悶中,趙一虎悄聲埋怨:

「媽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會否生痔瘡?」

小可聽了,百思不得其解。

皺眉,再想。

終於忍不住了:

「噯,『痔瘡』是什麼?」

「啊哈!」趙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來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奧大道理唬得我們一愣一愣。當下即閉目不理:

「給你七天的時間去參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萬籟俱寂。

不知是誰,肚子餓了,發出「咕咕」的聲響。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靜夜中,更餓。

這種「咕咕」的聲響,過了兩個月了,還是停不了。

八個沒家沒業、被通緝的逃犯,勉強適應了寺院生涯,最不習慣的,是餓。

已剃去的頭髮,開始長出了短枝。他們輪流為同僚再剃凈。脫離外面世界的鬥爭紛擾,這也不啻是個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課完了。

空氣清爽,雲又高,在藍色的天上緩緩走過,俯瞰樹下一顆顆光禿的頭顱。

石彥生由他得力部屬剃頭,想不到他們做得很圓滿。剃好了,用一方熱毛巾裹著,揩抹乾凈。

毛巾一拿掉,腦袋遠看如冒出一陣淡煙。

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樹下乘涼偷懶,有在空地對拆健身,掄起拳頭打擊樹榦。

一個遠望:

「呀!多像蒸熟的饅頭!」

連忙走近,滿嘴饞液:

「我說像菜肉包子。那時多看不上眼,嫌賤。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個,已經很過癮!」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地濺出來,一嘴都是香——」

石彥生失笑:

「都給你說活了。」

念到自己是頭兒,不得不以身作則。

萬樂成是各人中最饞的一個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麼?」娓娓道來,「在放生池中,撈一條魚上來,燒了吃。」

「好了,別妄語別妄語!」

但那「咕咕」的腸子蠕動聲響,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來。

都在作民間的家常魚肉春秋大夢……

沒察覺一個書生過路。

這人已出現過,也認得他們。

他若無其事地走近,背著書箱經卷。

在樹下,挑一塊乾淨石頭坐下。擦著汗。

他瞅著這幾個鬆懈下來的健碩的和尚。他們毫無防備,若有所思。

午飯的時間還有一陣。

冷不提防,他在書箱中取出一個盒子,然後,把盒子猛地打開——

只見是一隻白煮的雞!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來者原來是一直不放過他的紅萼公主。

他越躲,她越是雄心壯志地把他揪出來。

眾人不約而同:

「參見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無人,只對石彥生道,「我們又有緣再見了。」

石彥生撫著自己的腦袋,尷尬一笑。

紅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錯。頭很圓——不過,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幾個人生怕她忘了,趕忙提醒:「公主,這雞——?」

「瞧你們饞得慌,給大家開開食戒。」

這雞,黃油白肉,人間隨意一煮,已成寺內頂級佳肴。眼珠子發光了,像伸出一隻又一隻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彥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著誘惑。除了雞,還有送雞來,體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殺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聽過『三凈肉』吧?」

不待石彥生分辯,紅萼侃侃而談: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捨什麼,他們就吃什麼——不見為我殺,不聞為我殺,不疑為我殺,成了吧?石將軍,哦不,石和尚,規矩都是人定出來的。誰的嗓門大,誰定規矩!」

來自皇宮,自然明白個中三昧。

不過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彥生是個守規矩的人,規矩守多了,只覺一切理所當然。冷不防眼前出現一個千方百計擺脫束縛的女子,真是回新鮮的體會。

他看著她,思緒並未集中。

同僚們已蠢蠢欲動了。

紅萼狡黠一笑,但為了他們好下台:

「這生不是你們殺的,而且,這也不是肉——這是『葯』,有病得吃藥來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嗎?」

萬樂成不待她說完,即作主張:

「讓我們把『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彥生之號令,已撕開分吃了。在飢餓與誘惑面前,人是沒階級的。

郭敦遞予石彥生一塊肉:

「來,咱哥們別裝蒜了!」

他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