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惟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儘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楚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咴咴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了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制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

「現今我軍一鬨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麼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泄地大喊:

「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和十字道均懸貼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註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騎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

「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投無路。終於……

這裡四周掛滿字畫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面,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

「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

「誰?」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嚇得這八人面面相覷。

陳賢無奈:

「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石彥生連忙延起:

「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對方一聽,變色:

「嚇?三數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過從六品的文官兒,擔戴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

「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夥深感淪落。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

「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等一下!」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

「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萬樂成與郭敦等:

「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天下之大,走投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當和尚?」

「我與離此三十里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御筆親題呢。」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只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可安身避難。」

「也罷!」

英雄落難,再無選擇。

至此,這文官方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事。

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佑,乃凈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

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坐東向西,三面峰巒環抱。多少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

大殿相當雄偉。只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迦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師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觀世音菩薩,立鰲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和龍女侍在兩側。

規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靜無聲。

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歷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四個大字。

方丈是德願法師。

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鬍鬚,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

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

「……來者盡皆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分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隨函還有一箱銀子。

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污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

「抬起頭來吧。」

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

「眼神兇險,殺氣好大,不能收。」

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悅,解說:

「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

「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

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

「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

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只好裝模作樣:

「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爹娘一樣——」

話猶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回,連忙止話。

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定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

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高官兒面上。

「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和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石彥生不加思索道:

「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

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義重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惟有鬚髮。不斷生長的鬚髮,具競爭之意,能誘發斗心,使人不得清凈,故皆剃去。」

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

香在焚。

白煙裊裊但靜定地,如衝天一線。

方丈緩緩掀著曆書。

時間過得特別慢。

直至該日。

戒場在法堂,只聽得擊鼓鳴鐘,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乾淨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但此為告別紅塵,遁入空門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凈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摒除俗氣。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剃刀從下周旋剃上,黑髮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壁剃,一壁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凈了。

石彥生只覺非常「涼快」。

也罷。

方丈沉聲道:

「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鬍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嚴的聲音響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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