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太極宮內的李淵,久未見他們兄弟來覲見,忽聞侍衛匆匆上報:玄武門有人作亂,情況未明。

他嚇得魂飛魄散。

此時,頭戴鐵盔,身穿鎧甲,雙手血跡斑斑的霍達闖入,把兩個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庭前。李淵當下大為震驚:

「是誰作亂?發生什麼事?」

再細看這兩個人頭……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齊王叛變作亂,已被兒臣及部屬誅殺。」

霍達也恭敬洪亮地道:

「為免陛下受驚,特來保駕。」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個清晨,局勢已變。他望向身畔的謀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心念電轉,便道:

「建成和元吉,對於大唐王朝之建立,本來沒什麼功勞,如今秦王世民功蓋天下,四海歸心,陛下若立他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無事!」

李淵定下心神,半晌。

智慧的開國皇帝,難道不明白,這個極其大膽和冒險的行動,勝者是誰?他也打過天下,在風雲變幻中,如一局棋,全面處於劣勢的一方,只能緊咬一個大翻身的機會,全力搏擊。膽敢弒兄弟的人,難道不敢弒父么?

他平靜地道:

「對。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這樣做,完全為了父王,決不敢忘記養育之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淵輕嘆,無聲。只撫摸世民的頭髮,下令:

「我決定把帝位傳給你了。」

世民急忙搖手:

「不!兒臣堅決辭讓!」

李淵佯責:

「不準辭讓——從今以後,軍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決之後,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強的神色,最後不得不服從:

「如此,兒臣只好領旨。」

李淵退位退得這樣快,相信他自己也沒有絲毫心理準備呢。

李世民轉向霍達,臉孔馬上換過了:

「霍達,快領兵到東宮以及齊王府,追殺叛黨,不容有失!」

霍達一念:當中亦有將才,可留作後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為,在這次宮門喋血的兵變中,他們確實利用過一個人。

石彥生飛馬直闖太極宮。

紅柱白牆,赭黃色斗拱,灰瓦,綠琉璃屋脊,莊重而典雅。若無其事。

憤怒的火焰壓不住,他紫漲著臉,疾如雷電中,身後有人馬追至。

馳近了。

是一個女子,穿胡服的紅萼,短衣窄袖輕裝,大喊:

「石將軍!不要進去!」

石彥生勒馬,紅萼趕在他前頭攔截。

他冷冷地望向她,沉聲道:

「請十九公主讓路,我要面謁皇上。」

「你入宮,急不及待送死嗎?」

石彥生怒氣未息:

「我誤信秦王,走錯了一子。你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

石彥生硬闖進宮去。

馬蹄翻飛,紅萼又急又氣。向著那遠去的背影:

「這局棋你輸定了!」

恨得雙足一蹬,也策馬追去。

還沒到東宮,石彥生的坐騎幾乎踐踏上一個物體。他生生止住,馬蹄受控,看真點,這是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孩。

他的小臉驚恐而紫漲,眼珠子不動,沒有瞑目。錦衣胸前暈開了殷紅的血汁,似有微溫。小小的屍體,無辜地癱卧在宮門外,他逃不出去——一個懷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後裔,方有此凄慘下場。

而這還只是個前奏。

大屠殺已經進行了。

東宮內,齊王府內,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屬,分頭斬草除根。婦人、少年、嬰兒,統統在一個時辰內,像豬羊般被屠滅。他們已經受封在外的兒子們呢,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全部斬首,同時除去皇家戶籍。

連左右親信百餘人,亦不能倖免……

石彥生來遲了。

——即使他趕至,也無法遏止一切。

因為他是一隻棋子。

但他仍賈其義勇,與這批奉命追殺「叛黨」的霍達的部屬激戰起來。

血洗的一天。

石彥生全身的熱血在奔騰,覺得自己坐在一個鍋爐里,燙得頭昏腦脹。他隨父大舉起兵反隋,是因為煬帝無道;率領精銳攻打突厥,是因為他們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戰三捷,血染征衣,沒有一次,像今日所見,全是自相殘殺!

石彥生的眼睛紅了,劈殺得興起。他救不回任何一個活口,但氣勢如虹……

橫來衝鋒的人被認出了:

「他是石彥生,是太子的余將,也是叛黨!」

人馬聲喧,援兵增至。

石彥生被重重包圍,終於敵不過,被制服了。刀劍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紅萼嬌叱一聲,已策馬趕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這叛黨牢牢地捆起來,交給我!」

石彥生倔強地怒目瞪視,分不清來意。都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掌權者,還惺惺作態一番。看來皇宮之內,飲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在馬背上。

紅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罰酒。」

又下令:

「把那破劍拿來,面呈新太子,作為叛黨罪證。你們好好守衛,回頭論功行賞。」

「是,公主。」

一眾不敢拂逆這以任性妄為見著的十九公主。

紅萼策馬把石彥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麼容易,完全是因為站在東宮城樓上,指揮大局的霍達,有意無意地,放石彥生一條生路。

他看在眼內。

但,沒有出來阻止。

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作為一次「利用」的償還?

到了御園中,紅萼揮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彥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視死如歸之狀。

良久。

劍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後,陡地發難,把他渾身上下的繩子都砍斷了。

石彥生愕然。

劍扔向他,忙接住。紅萼有心相救。

「多謝公主——」

她不耐煩,中斷他的道謝:

「走吧。我與你出城去。」

石彥生大奇:

「你與我?」

「是呀,我與你私奔呀。」紅萼豁出去,完全不當一回事,很無辜地叫道:

「你以為我還有地方去么?」

她橫他一眼,見他愣住:

「當所有的螃蟹都是橫走時,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臣並無打算——」

「什麼『臣』呀『君』的?」紅萼嗔道,「你好不老氣。我已經這麼委屈了,你還有時間考慮嗎?」

她強調:

「這是命令!」

石彥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聲自遠至近了。一定東窗事發。

她急了,什麼也顧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來了,大家都逃不了!」

無奈上馬。

石彥生走在紅萼前頭,覓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後,急馳出宮門,往林子去。石彥生對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徑。山林清幽,樹影婆娑,在這世上,誰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呢?

石彥生恨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惟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卻為此而亡命。

只那有機會追隨一個心儀男子跳出皇宮桎梏的紅萼,興奮而刺激——這就是「江湖」了,她和他逃過殺戮戰場,開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場兵變成全了她嗎?終於飛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彥生忽放緩了:

「為了公主的安全,我們還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這是命令!」

命令來了,石彥生大發狠勁,策馬跳過一叢矮樹,一越障礙,即抄小徑,下斜坡。他的聲音回蕩在林子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身難保,顧不上公主。保重!」

——馬也跑得太快了。這原是不可指責的。但,他擺脫她了。

將鐙子一磕,是匹好馬,只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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