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為不安地看著金先生才吃過幾口,便一陣痙攣,推倒一桌的麵條。

「金先生,炒蟮糊下面呢,不對胃口么?」說來倒有一點委屈,嘟囔著。

「不。」他道,「嗓子干,給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嘯風尋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氣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別讓他惟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樂,好不好?」

金嘯風忽地緊緊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覺察到了,在這劇變的歲月里,他不但老了點,也虛弱了點。畢竟,他的尊嚴叫他要花費多一倍的力氣去應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見自己末路。但他腰沒有彎,兩肩一般地寬,意志不可摧折,剛一不慎,只是眼神出賣了他。最厲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剎。

丹丹帶著體諒的笑容:

「這幾天你上哪兒去?幹些什麼?」

「我?這幾天,這十天,你對我特別地好,我覺得什麼都不冤枉。剛才上哪兒?去淴浴,理個髮,換件好衣服——」

「有節目么?」

「沒節目,氣色不好。」

「見誰去?」

「記者。」金嘯風道,「我要他寫一篇『訪金嘯風先生記』,要他把我寫就一貫的、不變的金嘯風,還拍了相片,稿子後天登出來。」

丹丹疑惑地看著他。

「還提到下個月陸海軍副總司令來海上遊覽時,將出席歡迎大會,盡地主之誼……談了很多。稿子後天登出來。」

「後天么?」

「是。你會看報吧?」正說著,金嘯風又一陣地不適,真奇怪,總是松一陣緊一陣似的。他有點尷尬。

堅決而又客氣地支開了:

「給我倒點可口可樂來。」

她抽身而退:

「我不看,我什麼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種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燒不著他人,只燃燒著自己。

他還是高貴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記得他。腦子裡起了細微的騷亂——他到底沒倒在一切對手的面前。

丹丹遞給他一杯解渴的液體。可口可樂,為什麼是可口可樂?因為它的顏色深不可測,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種巫魘的葯。

金嘯風新理了個發,花白的頭髮短了,漾著清香的髮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個新理髮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過玻璃杯子,試著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臉上,不管她說什麼,他努力地聽,或是努力地不聽。

然而他舉起杯來,免不了,也把液體濺出了一點,灑在好衣服上,如一小攤已經變色的、陳年的血。

她看來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簡單而又原始的願望,讓他吃好的喝好的。這十天來,還常常變換花樣來下面。昨天給他三蝦面,用蝦仁兒、蝦腦、蝦子加上調料炒好,澆蓋在湯麵上。今天吃的是鱔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從來沒受過任何威脅,終於用一種很瀟洒的姿態,仰首把可口可樂一飲而盡,因為冒著氣泡的關係,一下狂飲,喉頭便大受刺激,他一邊咳嗽,一邊很放任地笑起來:「再來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記得掛上一絲笑容,她脫胎換骨地滿心欣悅,容光煥發,一瞬間像個生命的主宰,眼睛發出自己也難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點小小的淚痣烏亮,連皮膚也興奮而繃緊。

好,再來一杯。

當她再來時,金先生不在廳里。

他像一頭倦極欲眠的困獸,末了還是爬到他的隱所去,他的靈魂遊盪於這小小的金屋之內,一切的聲音在耳朵邊模糊起來,金先生覺得奇冷。然而大顆的汗滾下兩頰,漸漸地,渾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間,四周都是寒意。臉開始變成紫色,喘息著。

見丹丹又給他倒了滿滿的一杯可口可樂,但卻猶豫著,這一刻,他墮入感動的驚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這沉溺於愛戀的癮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為他的所作所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夠狠……你就不肯下重一點!」

丹丹的臉,登時一熱,一身的血,全急衝上腦仁兒。她恐怖地看著金嘯風。

就像圖窮匕現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惚了。十根指頭一時間無法收回,像一頭貓,猛地騰身伸出兩爪,來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陣狂雪急凍,終於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話:「……你就不肯下重一點!」

洪亮得如鳴鑼響鈸,一下一下地擴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陽穴錘打攻擊。

她的陰謀敗露了,變得猙獰起來——她一點都不覺察,是在心底最深之處,略一猶豫,他識破了她。他在什麼時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實還是憤怒的,原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一下子變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過金嘯風這個狠辣的魔頭,還是決意把一切玩弄於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覺窩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壞了。

他哆嗦中,忍著劇痛,抽出一把手槍來。直指向她:「不準過來!」

她認得那手槍,她用過。

他昂起頭來,痛楚而又威嚴地吩咐他的後事,態度傲岸,輪廓分明,縱使他在末路,他還是個英雄。他任由臉頰繼續改變顏色,血脈要破膚而出,皺摺的皮膚彷彿重新充滿彈力,他精壯的日子回來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讓我的相片和訪問稿子正常地刊出,讓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萬元買好了一副上等楠木棺材,我的葬禮要風光,然後大火一燒,骨灰給撒在黃浦江上。三,後事交給程仕林,別交給史仲明,我一直沒瞧得上仕林,難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邁過來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奸狡地盯著,盯著,盯著,當他吩咐後事的時候,她的微笑混雜著諷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對付」了唐懷玉,哪有這樣便宜,自行了斷?史仲明告訴她:「唐懷玉不來了,金先生對付了他!」

她陡地咿牙呲齒地飛撲至床頭,即使是殘命一條,她也要自己來收拾!

丹丹咆哮一聲,不管手中拎到什麼,悉數覆蓋在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頭一臉,軟緞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瘋狂掙扎,難以脫身。

她用盡畢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殺氣騰騰地整個地壓上去,力爭上遊。枕被底下,波濤洶湧著,一種驚恐得駭人的糾纏,她咬緊牙關,不讓他打滾,不讓他翻身。她要他的溫柔鄉,變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冢。

在她這樣摧枯拉朽的當兒,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亂亂。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陽光,等不到要來的人,只見史仲明……

她完全地絕望。

在以後的十天,卻重新充滿了慾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給安置在一個小小玻璃瓶中,遠看近看,都像調料。一口氣吃下去?不,那太好辦了。丹丹計算準確,一天一天地下,慢慢來。

史仲明一定沒有告訴她了。原來那補藥「人造自來血」,中間略有一點成分,是敗血菌,輕微的敗血菌,促進新陳代謝作用,使肝臟更活躍,但分量一定得嚴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為毒藥。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敗血菌慢性地在他體內繁殖,一分鐘一倍,在繁殖期間,半分中毒跡象也沒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著丹丹下的面,陽春麵、一窩絲、三蝦面、爆肚面、排骨麵、鱔糊面……還有兩大箱的可口可樂,一切都遮蓋黑褐的色彩,混沌成就她的報仇雪恨大計。

她計算準確,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縮了,他那複雜陰沉的全盛時代過去了。

他沒動用到那把手槍,原可以先把她幹掉,然後成全自己。不過——也許,他不忍。她有點懷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來看他時,一臉大紅大紫,表情錯綜複雜,熱鬧迷離。他張口結舌,似有滿腔難言之隱。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義了,緊握著的手槍始終沒發過一響。

原來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個男人。

金嘯風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過,想深一層,他其實也死在自己一手締造的事業和女人手中。說得不好聽,死在一場荒淫而美麗的橫禍里。尋常老百姓又怎會擁有此番的曲折?

因著一場搏鬥,丹丹也如一瓶泄氣的可口可樂了,空餘綠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靜止的液體。

一床都是橫亂紛陳,他的口袋,傾跌出他的鋪排。她見到了,相當於遺書吧?是洪福長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據,一萬元,無論他如何兵敗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劃好他的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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